]第七十三章 小河十里行

　　这座山并不很高，他们一会儿就爬上山顶。延安兴奋地张开双臂喊道：我上来了！
　　对面一座更高的山峰，以同样的声音回答他：我上来了！
　　延安突然灵机一动，朝着对面的山峰大声呼喊：路小菲，我爬上山顶了！
　　山峰回答道：路小菲，我爬上山顶了！
　　延安更加兴奋地呼喊：路小菲，我喜欢你！你听见了没有？
　　山峰更加兴奋地回答：路小菲，我喜欢你！你听见了没有？
　　德仁也很激动：延安，你还是不能忘情路小菲？
　　延安脸颊红扑扑的：是啊，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初恋。组长，我这么大声地呼唤她，她能听见吗？
　　德仁笑笑：能听见的，说不定路小菲也在大声地呼唤你呢。
　　延安高兴地：真的吗？组长，听说相亲相爱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往往会发生心灵感应，你说有这么一回事吗？
　　德仁说：心灵感应，也许有吧。不过要提前约好，那就更准一点。譬如你们可以提前约好今天，某月某天某时，你登上山顶，路小菲登上楼顶，你们同时向对方呼喊相同的内容，你们肯定能听见对方的声音，而且知道对方呼喊的内容，这就是心灵感应。
　　延安疑惑的：是吗？是这样感应吗？难道还要约定相同的时间？骗人，难道不约定时间就没有心灵感应？好，我明白了，回去以后，我就给路小菲打信，上面只写一句话：每日下午五时整，你想念我一分钟，我想念你一分钟。这样长期坚持下去，我就不相信，不会产生心灵感应。至少在每日五时整，我们会产生一分钟的心灵感应。哈哈哈哈……
　　德仁也有了一点感动：有道理。年轻人嘛，还是想得开拓一些，长远一些，一定要把心灵感应变成现实。延安，你看前方是重重叠叠的山脉，迷迷茫茫的云雾，正像我们的前程遥远而且迷茫，不过，我们还是要朝着自己认定的真理，坚定地走下去，不要犹豫，不要迷茫。
　　延安朝着崇山峻岭，迷茫云雾，看了又看，叹息一声：路小菲，为了你，我这一生，值了！
　　然后，延安对着高高的山峰呼喊着：路小菲，为了你，我这一生，值了！
　　高高的山峰同样回答：路小菲，为了你，我这一生，值了！
　　江延安怆然泪下，德仁也怆然泪下，他为了这热情似火、柔情似水的年轻人，也为了自己……当他们走到半山的时候，老高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德仁说：老高，你还在这儿坐着，你没有下山去？
　　老高说：组长叫我坐在这儿听松涛，我就坐在这儿听松涛；组长没有叫我下山去，我就没有下山去。要是我不听组长安排下山去，你现在还得到处找我去。
　　德仁赞扬说：老高的好口才，严格的纪律性啊！
　　老高说：多谢组长夸奖，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呵呵……
　　在一片笑声中，他们走下山去……
　　吃了下午饭，江延安游兴未尽，拉着德仁来到小河边：组长，我们沿着小河向前散步，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
　　德仁说：算了，跑了一天，人困马乏。再说，我从来没有往小河下游走过；再说，队上也不让我们乱跑；再说，万一碰上一户人家，就更麻烦了……
　　延安笑了：再说，现在离天黑还有几个钟头，时间绰绰有余；再说，我们慢慢地散步，累了可以坐下休息；再说，今天也没有走多少路，你咋会累呢？再说，要是上工的话，还不是得劳动一天么？
　　嘻嘻，延安，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再说”？
　　跟组长学的呗。
　　嗨，你带着手表，咱们往前走一个钟头，返回一个钟头，就足够了。
　　于是，他们沿着小河之滨向前漫步。延安手腕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德仁说：延安，你这手表挺漂亮嘛。
　　爸爸送给我的，说是瑞士的欧米茄，是保卫延安战役中打死一个国民党军官缴获的，因为打仗的需要，彭老总送给我爸爸了。分别的时候，爸爸特意把表从他的手腕上取下来，戴在我的手腕上，他说：你是因为《保卫延安》这本书去劳教的，就应该戴上保卫延安战役中缴获的手表，你应该像保卫延安的战士那样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永远前进，绝不后退。
　　延安取下手表，让德仁看，德仁捧起手表，果然是金光灿灿，放在耳旁听听，噌噌噌噌，走得很有劲，德仁笑笑：手表在说话了——
　　它说什么？
　　它说，自，强，不，息，自，强，不，息！
　　延安笑笑：外国表会说中国话吗？
　　会啊，你听！
　　延安接过手表，放在耳旁，果然手表噌噌噌噌走得十分有劲，他兴奋的：组长，欧米茄是在说中国话了，它说的正是自，强，不，息，自，强，不，息！
　　德仁说：延安，你戴好手表，保护好手表，等到你出去以后，仍然把手表交给你爸爸保管，它可是你们的传家宝啊。有了这次经历，在手表的历史上又多了一笔财富。
　　延安戴好手表，动情地：自强不息，自强不息。组长，古人也讲究自强不息吗？
　　德仁说：是啊，两千多年前的《周易》里，就有这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思是，大自然运行，刚健有力，经久不衰，有道德的人处世，也应该发奋图强，毫不懈怠。正因为有了人们不懈的奋斗，人类社会才能不断地进步。
　　延安不无感动的：组长，谢谢你的教导。来到这里，我真的有点灰心丧气，自暴自弃，现在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信心，就让我从劳动、从吃苦开始自强不息吧！
　　他们慢慢地走着，一个小时过去，小河两旁的山谷宽阔了许多，柳树也渐渐地增多了，翠绿的柳叶时时柔柔地轻拂着他们的脸颊，远处山坡上艳艳的是一树两树粉红的桃花。碧绿的河水在他们前边轻快地流淌着，流淌着，终于引着他们走近一户茅棚人家……
　　德仁一看有了人家，转身就走，延安连忙拽住了他：组长，害怕什么呀？我们不吃人家的，不喝人家的，入乡问俗，了解一下民风民情，有什么不好呢？
　　德仁一眼瞥见屋檐下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儿，正向这边观望，他不好意思再和延安拉拉扯扯的了，径直走向前去，问了声：大妈。
　　老婆儿答应了声，却警惕起来，唠唠叨叨地说着：公社前天来人，昨天来人，留下的黑豆、糜子口粮都被搜出来，逼着让卖了。他爹趴在口袋上护粮，被踢伤了腰，躺在炕上不得动弹。你们今天又来，我家实在没有粮食卖呀！呜呜……
　　老婆儿伤心地哭起来，德仁说：大妈，我们不是公社的，是过路的。
　　老婆儿不相信，还是一个劲地哭，越哭越伤心。于是，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十七八岁，面容清秀，虽是粗布衣衫，却也干干净净。她扫了德仁、延安一眼，对老婆儿说：娘，别哭了，人家不是公社的，是过路的。
　　老婆儿这才住了哭声，对女儿说：妞儿，招呼客人坐下，给端两碗水喝。
　　德仁和延安顺便在石块砌的台阶上坐下来，连连说着：不渴，不渴。
　　姑娘已经端来两碗开水，碗里飘着一些黑灰，他们接过开水，延安看了看，放在石阶上。德仁探头向屋里看了看，空荡荡的，在墙角堆放着一些南瓜和洋芋。德仁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姑娘，你们一天三顿都吃什么呀？
　　姑娘说：哪有吃三顿的？能凑合两顿就不错了。糜子粉、黑豆粉、玉米糁熬成稀糊糊，里面煮些南瓜、洋芋、野菜，这就是我们的饭菜。我们这山里人口稀少，不管怎么，还能凑合。往外走一走，人口稠密的地方，早就饿得不成了。
　　德仁还想了解一些情况：姑娘，你们这里庄稼收成咋样？
　　我们这儿气候冷，只能种春小麦。坡坡地，浇不上，靠老天吃饭，玉米、高粱、谷子、糜子、洋芋，能收多少是多少。河边、地头点种南瓜、黑豆，倒成了救命粮。前些年，情况还好，这三年，一个大跃进，一个大炼钢铁，一个公社化，一个吃食堂，把人整扎了，地荒了，粮食浪费光了，一点点收益也没有呀！
　　老婆儿指责姑娘：妞儿，你瞎说啥呀？小心挨整。
　　姑娘脸儿笑成一朵花：娘，不怕，他们一看就是好人嘛！
　　老婆儿望望德仁，望望延安，点点头：好人，都是好人。唉，我这妞儿今年整18岁了，早就有了对象，可就是没法成亲，——
　　姑娘红了脸：娘！
　　老婆儿说：他们是好人，说说没关系。女婿家里的粮食被逼着卖光了，成了亲，我妞儿吃啥呀？
　　沉默一会儿，姑娘说：听说政策要变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收归大队的羊都要退还给社员了，我家要退三只羊，我的那个……他家要退五只羊，嘻嘻，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姑娘高兴起来，端起德仁旁边的碗，递给他：大哥哥，你喝口开水，解解渴。
　　德仁望望开水，没有接碗，姑娘说：噢，那是烧柴禾落的灰，没关系，我给你吹一吹。
　　姑娘端着碗，偏了头，轻轻地往开水表面吹了吹，黑灰吹到了碗的一边，这才把碗递给德仁：大哥哥，你快喝吧！
　　德仁待要不喝，怕丢了姑娘的脸面，他望着姑娘俊俏的脸庞，红润的嘴唇，毫不犹豫地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正好就把黑灰留在了碗边。德仁望望姑娘，姑娘望望德仁，俩人都开心地笑了……
　　延安看到这个情景，一颗年轻的心先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在想，这个天真秀丽的姑娘，会不会也用同样的方式，让自己喝开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