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专题片的播出，便她重新陷入孤立无缓的困惑里。
　　夜已经深了，她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镜头。那些镜头让她回到了五年前，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她不愿意接受那个自己。是的，先前无论辉煌还是惨败，都已是过眼的烟云。干吗还要把伤口重新撕开来呢？还要让那个男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我为他敞开了一个完全的自己，然而，他有没有力量接受我的过去，哪怕仅仅只是同事，只是上下级的关系。现在，她甚至无法想像他再次看到自己时的表情，就算是被打动了，但这种人性脆弱流露，落在现实中，落在他的眼里，除了面对面的尴尬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天哪，为什么要告诉他播放的时间？事实上，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可以承受什么了，而所谓的名人效应，更多的是个人隐私的曝光，人们在拿到一本书的时候，时常并不把它只当作一本书来看，更多可玩味的是作者这个人，是寻找书里人物的对号入座，尤其是熟悉并认识你的人。当然这没有什么错，问题的关健在于自己能不能承受别人目光的考量。
　　哎，主人公是不是你自己啊？
　　原来你的生活这么丰富啊？
　　真羡慕你的敢作敢为啊？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倒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而专题片的播出，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正好迎合了别人的猜测，而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作者的自传，当然是灵魂的自传这一说法，往往被断章取意，更多的，可能只看到前面的自传，而忽视后面灵魂的自传，再说，真正懂文学的熟人又有几个，人们往往只是随便翻翻你的作品，然后凭着探究的心思，更想反刍你的个人隐私而已。
　　看了半天，怎还不上床啊。
　　你不认为性是最美好的事情吗？
　　没有下半身，就没有卖点，有了快感你就叫这多好，谁像你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都什么时代了，那有时间陪着你磨噌呢。
　　想到这些，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虚荣在现实的眼里是多么的滑稽！尤其在看到南正轩的时候，心里更是虚弱得很。别的不说，就眼下，一连几天，他都阴着脸躲着自己似的，仿佛他身体的哪个部位很痛，让他喘不过气来一样。
　　那两天，便只想喝酒，只想醉了。醉了的时候，心里的伤痛就变成了声音变成了力量，变成声音从胸脯里喊出来，无论是哭是笑都很好听，歌一样轻飘飘的缠绵；变成力量从四肢上迸出来，撞到哪里都是声响，只是身子软沓沓的，就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就去了那个熟悉的办会室，仿佛那里是唯一可以找到安慰的地方。她第一次没有拿文件呀什么的做掩护，就莫名其妙地推开他办公室的门。
　　冷秋梅正在那里说着什么，看见她进来便住口了，只见眼里含着泪花，一脸憔悴的样子。事实上在半月前，就知道她已经调到了秘书处。据说，南正轩当时为这事跟郑局长拍了一回桌子，说调他的人，怎么事先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最终该走的还是得走。想来，这会儿冷秋梅正在跟她的上司告别呢，那情景，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执手相看泪眼啊。
　　她赶紧躲向一边。
　　冷秋梅叹息一声，吃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来，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扶，像要借点力量又像是对她的安慰抑或是无言的告别，然后怏怏去了。
　　看着冷秋梅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其实人活得都挺累的，不必谁非得要嘲笑谁，今天别人的灾难，没准明天就落在自己头上了。
　　“哎，是小周啊。”南正轩眼里掠过一丝慌乱，想他可能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狼狈。
　　“哦……”她应了一声，靠着微弱的自制力走上前去，身体无意识地撞了一下桌子，撞出很响的声来。
　　南正轩没有再看她，静静地盯着桌面不再吭声。她突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就挣扎着说：“处长，我、我想、想辞职。”天哪，自己竟然说了这样的话，连酒都吓醒了一半，张着嘴呆在了那里。
　　南正轩突一下站起来，目光死死盯在她脸上，许久，又缓缓地坐下，稳住声音说：“怎么，嫌工资低吗？”
　　她本想说是，或者保持沉默，但自尊让她绕开了这个话题，“不、不完全是，重要是我不适合这里的工作，给您带来了麻烦！”她说完这些话自己竟感到吃惊，好像提前准备好了一样。
　　南正轩把目光拿开，望着一片茫然，许久，无力地说：“实在不想干就算了。”那样子，像是他也已经很累了。
　　她一下子掉进了无助里，酒完全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完了，原想着就算提到辞职，也希望他的挽留，好让自己丢掉的自尊在这里稍稍得到点安慰。然而她失望了。她留在这里的最后一点点希望彻底破灭了。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的言语里没有挑衅，目光里不再有鄙视，倒有一些无奈和成人之美在里面。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哦，这里有个东西送你。”许久，南正轩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起身打开柜门，拿出一个枣红色的木盒子说：“处里发的，给你留了一份。”
　　“不不不……”她后退着喋喋地说：“留着你自己用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东西就掉在了地上，很响的破碎声。
　　她愣住了，伸着手不知要做什么，只看着他弯下腰去。
　　他弯腰的镜头在她的眼前一下子放慢了，仿佛那个过程耗费了他一生的精力，也耗费了自己一生的精力，这让她再一次想到了那把蓝格子的雨伞，想到了那个雨天，她的思绪跟着那场雨飘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盒子已经被他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她看到他爱惜地摸着摔坏的那个角，轻轻的慢慢的，像是抚慰着自己的伤痛，然后，她看到他慢慢地直起身子，很重地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像一把剑，直刺她的心口，使她不得不弯下腰身，再次败在他的面前，“哦，是什么？”她真诚地说。
　　“都是些小玩意……还有一支笔。”他马上说。
　　“是吗，还有一支笔呀！”
　　他没有吭声。
　　她说着谢谢便伸手接了，在接过那个盒子的时候，内心是那样的懊悔，怎么就给他提了辞职呢，可开弓没有回头剪，只好硬着头皮说处长，“那，这几天我就把手续交了。”
　　“不急，要走也得把最后这个活动搞完。”
　　她知道他指的是团拜会，就说：“行呢，那，我就走了。”
　　“去吧，待会儿我也上来。”他说，他的眼里满是让人心痛的不舍。
　　她像失了重心似的，飘飘乎乎走在楼道里，知道他正站在门口注视着自己，也不敢回头去看，只低着头镇定着自己的脚步，挺着麻木的身子默默朝前走去，同时，一股酸楚的潮湿从心底涌上来，立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眼泪充满了眼眶，但她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一边不由加快步子奔跑起来。冲进办公室站在地上许久，情绪都没有从刚才的失落中回过神来，只把那无助的目光扫向了那盆绿萝。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许久许久。
　　然后，她看到了书柜里的半瓶白酒，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似的，是啊，他说他一会上来，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失态，我必须把自己的脆弱逼回去。这样想的时候，她快步走上前去，抓起酒瓶猛猛地喝了几口，想借酒劲来稳住自己，但那悲伤已经让她无所适从，手也一个劲哆嗦，撞在那里都是声音，连酒也洒了一地，又赶紧拧了盖子放下酒瓶，回身提了拖把过来，吃力地擦了两下，又慌忙推开窗户打开房门，好让弥漫在空气里的酒味快快地出去。之后，她回身缓缓坐下来，这才感觉到了酒的好处，随着一股热辣辣的液体滑下去，眼泪终于收住了，思绪也不再敏感。这样很好，这样即使他像一个成功男人面对一个懦弱的女人那样，掀开那点虚伪的面纱说点什么，也是不怕什么的。是的，她十分肯定他会对自己说点什么的，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因为她十分清醒，只要自己迈出这座大厦，从此便是生死两茫茫，即使偶然碰到街道上，也不过熟悉的路人，所以就不必再顾及什么了。
　　然而，在他坐在她对面的时候，脸上却没了刚才的温存，好像换了间办公室，心情也跟着换了，就见他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摸出一叠票据说：“哎小周，你看着把这些报了吧。”之后，再也没了下文，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位，一片无波无浪的死寂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