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因为路小菲

　　江延安进入五组劳动，不久就和大家混熟悉了。
　　春风习习，山桃艳艳，河水盈盈，芳草碧碧，玉华最美丽的季节到了。这天，适逢大礼拜，只开两顿饭。早晨，大部分人采取睡觉的办法度过，以缓解十几天劳动带来的乏困。
　　德仁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仍然按时起床，到小河边去洗脸、刷牙，伸胳膊、蹬腿，做了一套广播体操，便觉得筋骨舒展，神清气爽。然后，他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打开鲁迅小说，神情专注地读起来，一时之间，阿Q的可悲、可怜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心胸……
　　哎呀，组长好兴致！
　　声音是这样轻柔，甚至于没能把德仁从专心读书的氛围中唤醒。
　　组长，你难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
　　这一声带有埋怨的腔调，终于把德仁从书籍中呼唤出来，他抬头一看：啊，江延安，你好早！
　　江延安笑了，还是孩子气稚嫩的微笑：哈哈，组长，你在表扬我还是讽刺我？你早早地起来，洗脸刷牙，做操读书，现在上第一节课了。组长，你像学生一样，生活还挺有规律的。
　　没办法，醒来了，躺在床上怪难受的。
　　组长，我想和你谈谈，可看你在专心读书，不好意思打搅你。
　　咳，无聊才读书，咱们说话还有趣些。
　　组长，你莫不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吧？
　　是啊，我对你感兴趣，我对世界上一切人都感兴趣。你要知道，我是搞文学的，要了解形形色色的模特儿。
　　好，我就做你的模特儿，你要我谈什么就谈什么，说不定把我能写一本小说哩。
　　德仁摇摇头：搞文学创作没有这么简单，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它要把许多模特儿糅合起来，经过一系列加工，再创造出新的人物来。
　　唉，看样子，我只能是你小说人物的一分子啦。
　　说说罢了，真正的文学创作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呢。
　　组长，我等着，我会看到你的大作的。
　　两个人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慢慢地进入正题。
　　组长，你说，《保卫延安》这本书究竟好不好？以前，一版再版，好评如潮，被看做描写保卫延安战役最成功的作品。现在，还是这本书，却被列为禁书，一批再批，视为仇敌，甚至于还要收集销毁，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
　　江延安警惕地四下看看：是彭吗？
　　德仁微微一笑：我们是机关大队，没有民警监视；今天是礼拜天，李干事也不会来检查。大家都是有家有舍有单位的，没有人逃跑；再说，跑出去也没有吃的哇。在这个静静的小河边，没有其他人，是我们自由的天地，你不必担心。
　　江延安放下心来：那就好，我就是怕对你有牵连。
　　德仁笑笑：我已经右派了，还能牵连到哪儿去？咱们只是个人之间的交谈，并不到公开场合去议论。我们虽然在这里劳教，可是永远不能丧失真理的标准。
　　江延安紧紧地握住德仁的手：好，我们要维护真理，要说真话。我觉得彭是冤枉的，可是这和《保卫延安》这本书有多大关系呢？
　　有关系啊。过去，彭是元帅，是将军，是老总，是国防部长，是在保卫延安战役中立了大功的英雄，当然应该歌颂，应该写进书里。现在，彭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打倒了，一切为他树碑立传的书籍，自然要被列为禁书了。
　　江延安天真的：我们应该尊重历史呀！
　　德仁一脸严肃的：可是，历史也是人写的，他们说你是英雄就是英雄，说你是阴谋家就是阴谋家，说你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谁让你去说清事实、分辩真理呢？
　　一时之间，俩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江延安小心翼翼地问道：组长，你说彭究竟是对还是错？
　　江延安，这么严肃的政治问题，让我回答，你不是叫我犯错误吗？
　　江延安真诚地：组长，你不是说我没有错吗？你不是叫我守望真理吗？到了关键问题，你却退避三舍了。
　　其实，你也知道答案，你知道彭没有错，要不的话，你为什么要在同学中宣扬《保卫延安》，而且因此被送来劳教呢？
　　咳，我哪有这样的觉悟，哪有这样的胆量？我是被陷害的。
　　啊，还有这样的事情？
　　唉，都是因为路小菲。
　　因为路小菲？这是怎么一回事？
　　路小菲是我班的女同学，长得像天仙一般，我被她迷上了，而且我们的关系也很亲密。可是我班的王前进，也看上了路小菲，因此对我非常嫉妒。一天中午放学，路小菲对我说：这些天，报纸上对《保卫延安》批判得很厉害，我没有看过这部小说，你能不能搞一本我看看？
　　我说：很难，图书馆停止借阅了，还要搜集销毁，我到哪儿去找这本书？
　　路小菲说：你爸爸是人武部长，是彭的老部下，哪能没有这本书？你，你要是搞不到这本书，我就不和你相好了。
　　我只好答应了她。路小菲高兴地说：下午你把书带到学校来，放学以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咱俩一块儿偷偷地阅读。
　　一想到下午能和路小菲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读小说，我就非常兴奋……
　　德仁说：答应了路小菲，你有把握搞到这本书吗？
　　我知道，爸爸有一本《保卫延安》，那是杜鹏程送给他的，上面还有杜鹏程的签名，我也知道爸爸藏书的秘密地方。吃午饭的时候，爸爸不在家，我瞒过妈妈，悄悄地取出那本书，装在书包里。下午放学以后，我和路小菲借故在学校里逗留了一会，等同学们走了，我俩便悄悄地躲在校园角落的草地上，紧紧地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保卫延安》，轻轻地朗读起来……我和路小菲离得这样近，瞥她一眼，她的耳垂小巧，面庞白皙，嘴唇红润，我不禁心旌摇动，朝着她的脸蛋就亲了一口，正当路小菲惊讶地转过身子的时候，突然几个民警围了上来，为首的派出所所长是王前进的父亲，他一把抢过《保卫延安》，大声喊道：聚众宣扬禁书，还有流氓行为，抓起来！
　　于是两个民警立即给我带上手铐，连同路小菲一齐带往派出所，王前进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路小菲哭哭啼啼的：江延安，都是我连累了你。
　　王前进说：小菲，你不要害怕，没你的事。
　　路小菲啐了他一口：王前进，都怪你，是你设下陷阱，故意陷害江延安的。
　　王前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是他罪所应得……
　　后来，公安局就送我来劳动教养，宣布我的罪状是：公开聚众阅读、宣扬禁书《保卫延安》，企图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翻案。公众场合耍流氓行为，公开侮辱妇女。
　　德仁听了也愤愤不平：哎呀，就这么简单草率地给你定了罪名，你爸爸是人武部长，难道就没有为你说句公道话？
　　唉，是我连累了爸爸。当时正在反右倾高潮中，爸爸是彭的部下，受到了追查，我拿的这本书上有杜鹏程的签名，更给爸爸增加了“私藏禁书，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来往密切，同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等罪名。后来我才知道，派出所所长与副县长相互勾结，给爸爸罗织罪名，多亏了县委书记力保爸爸，才没有给他带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县委书记虽然也竭力为我开脱罪名，但是终于拗不过派出所所长和副县长编织的“铁证如山”，而且杜鹏程签名的《保卫延安》就在他们手上。一家父子俩人都有“罪过”，县委书记再能主持公道，也只能“舍车保帅”，我便被送来劳动教养了。爸爸来拘留所看望我时，老泪纵横，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分别的时候他喃喃说道：也好，年轻的时候吃点苦也好……
　　江延安说着，不觉泪流满面，德仁说：你爸爸说得对，苦难是一位老师，经历是一种财富，从这个角度看，劳动、吃苦也是一种锻炼，可就冤枉了你，委屈了你啊！
　　江延安说：组长，你也是冤枉的，也受委屈了。听说，高胜、胡峰，还有许多人都是冤枉的……
　　开饭的哨子响了，他们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吃过饭，他们仍然来到小河边，这里已经有了许多洗衣服的人。于是德仁领着江延安越过几根木头搭起的小桥，走进山坡的树林，坐在厚厚绵软的落叶上。树林很茂密，很阴暗，只能星星点点地漏下几滴阳光，像金子一样闪亮。小河哗哗地流淌着，岸边的人们一边洗衣服，一边大声地说说笑笑。小河对岸是他们生活居住的地方，一座座茅棚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安静而悠闲……江延安感慨的：组长，这里环境优美，充满诗情画意，真是一个生活的好地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在这儿劳动教养，没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