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来了高中生

　　老庞走了，老庞的女儿走了，一连几天，德仁惘然若失，打不起精神。这天下了一夜好雨，天明起来，田野湿漉漉的，德仁不觉来了兴趣，朗诵起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大刘听见了说：组长，你去过成都吗？春天的成都真是细雨霏霏，鲜花似锦。
　　德仁说：我没有去过成都，可春天的玉华也是春雨纷纷，芳草如茵啊。
　　俩人正在说话，上工的哨子响了，李干事通知大家，一律带上锄头，去山坡播种糜谷。吃了早饭，大家扛上锄头出发了。走在路上，大刘挤到德仁跟前：组长，你这几天像丢了魂儿似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德仁若无其事的：什么事情也没有，不就是老庞走了吗？
　　老庞走了，难道你和老庞有什么纠葛不成？
　　没有，我和老庞能有什么纠葛呢？
　　组长，我不是指的老庞，我是说老庞的女儿。
　　老庞的女儿吗？我不认识人家，能有什么事情呢？
　　那么我问你，那天早晨你没有上工，跑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是送老庞走吗？
　　组长，你不用骗我了，我啥都知道了。那天，上工哨子响了，我到处找不见你，找到河边，只有老庞两口坐在草地上观赏景致。我问你在哪里，老庞说不知道，我看他神色不对，就问他女儿在哪里，他说感冒了在接待棚里睡着哩。我说，找不到组长，李干事检查人数怎么办？老庞说，你先代理组长，就说组长感冒了。我说，你女儿感冒了，偏偏组长也感冒了，难道感冒传染不成？老庞看隐瞒不住了，只好给我讲了实话，说他女儿喜欢你，正在和你谈话呢？我说，老庞呀，你想让组长做你女婿吗？老庞慌了，说，小姑娘是闹着玩呢，你可不敢乱喊，小心坏了组长的名声……
　　德仁笑了：大刘，你啰啰嗦嗦的，虚构小说吗？你可不敢给我胡编乱造呀！
　　大刘一副委屈的样子：组长，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猪八戒倒打一耙子。那天，李干事到工地检查，我还替你虚构了一段故事情节。
　　怎么说的？
　　我就说你和老庞的女儿游山逛景、谈情说爱去了，呵呵……
　　唉，大刘，其实这是一场严肃的谈话，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浪漫。
　　谈恋爱不浪漫，倒很严肃，谁相信呀？
　　到了地点，他们的谈话便中断了……人们一字儿排开，挥动锄头，投入到紧张的春播中去了。这是一片一片熟荒地，趁着刚刚下过透雨的墒情，用锄头挖上一遍，撒上糜子或谷子，再用耱子耱平，过上几天，禾苗出土，就等着吃小米饭了。原来这些坡地浇不上水，只要能够趁墒播种，就有了一半的收成。如果中途能下几场雨，那就丰收在望了。
　　对于农业来说，抢墒播种，就像志愿军打仗时抢占无名高地一样，谁能够抢在前边，谁就能够取得战争的胜利。所以在春播中，筑路大队各组展开了热烈的竞赛，早上工，晚收工，中午吃饭在工地，休息只占半小时。经过四天艰苦奋战，1000多亩熟荒地全部活墒播种完毕。后来，他们上工经过这些田地的时候，禾苗一片葱绿。秋天，谷子穗长，糜子饱满，一片金黄。他们看了，心里也是喜滋滋的。这些都是后话。
　　忙过了春播，又回到了筑路工地。这天，德仁和大刘抬着石头来到半坡休息，一放下石头就咳嘘咳嘘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春播带来的乏困还得持续好几天。大刘说：组长，这一晃四五天过去了，你和老庞女儿的故事总该编圆满了吧？
　　德仁笑了笑：不用编，实事求是地说，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离奇的笑话。老庞的女儿可能在杂志上看了一段一见钟情的恋爱故事，就想在这里试验一下，她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我，可怜我这右派分子就成了替罪羔羊，成了她的试验品和牺牲品。所以，我就要严肃地和她谈一谈了。
　　大刘说：组长不愧是搞文学的，时间过去四五天，你只用了几句话过度一下，就回到了上次谈话的主题，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好了，组长，你不用拐弯摸角，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她是怎样把你当作一见钟情的试验品的？
　　大刘的这个问题十分尖锐，噎得德仁半天说不出话来，德仁只好求饶了：大刘，你是过来人了，什么不知道，何必追根问底呢？
　　大刘说：我和我女人的事情我知道，你和我女人的事情我也知道，可你和老庞女儿的事情我不知道哇。
　　德仁只好说：好，我说，现在的女孩子太天真，就会说一些幼稚的话，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了，你就应该是我的终身伴侣了，冲着你对我父亲的帮助我也应该感谢你哇——
　　大刘喊道：停，停，姑娘是怎样感谢你的？
　　感谢吗？就是要求我做她的终身伴侣。
　　这是长远的感谢，你就说眼前的感谢吧。
　　咳，小县城的姑娘嘛，胆小得很，只知道长远的感谢，哪里懂得眼前的感谢？
　　骗人，县城越小，胆子越大，你说，姑娘既然要感谢你，和你亲嘴没有？
　　嗨，……亲是亲了，只亲了几下……
　　哎，多少下我就不管了，三四下是几下，一百下也是几下。我再问你，越轨的事情你干了没有？
　　没有，凭我的人格担保，越轨的事情绝对没有！
　　组长，不用担保了，我相信你。那么，严肃谈判的结果呢？
　　我是右派分子，劳动教养遥遥无期，以后的工作没有着落，我不想害姑娘一生，所以我一口就拒绝了她的要求。
　　组长，你倒是挺会替别人着想的。唉，多么水灵的姑娘，多么漂亮的姑娘，多么痴情的姑娘，你就这么白白地放弃了，太可惜了。再说，右派分子怎么啦？右派分子就该一辈子打光棍吗？我看这姑娘有眼光，有远见，有胆识，是一个好姑娘。她从你帮助她爸爸这件事，就认定你是一个好人。再看看你的人品、风度、形象，看你一眼就爱上了你，这样的一见钟情有什么不好呢？我看你才是慧眼不识珠啊。
　　是呀，你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现在也在想着她哩。
　　后悔了，迟了，耍社火的早就走远了，看不上了。
　　大刘，我并没有非份之想，只是祝福她早日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好了，既然如此，你也该从这件事情里解脱出来了。来，咱们抬起石头，喊起号子。
　　杭育，杭育，德仁和大刘抬起石头，向公路上奔去……
　　收了工，李干事叫德仁去接收一名新组员。德仁进了李干事的房间，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李干事说：张德仁，这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江延安，他父亲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你看，家庭条件这么好，像他这样的年龄，正是读书上进的好时光。可是，他不好好学习，却被《保卫延安》这样的禁书给迷住了，自己偷着看了不说，还拿到班上去公开宣扬。江延安，你这不是和党中央反右倾的决议唱对台戏吗？根据你的错误，都够上坐牢了，还不是看你是老红军的后代，才从轻发落的。江延安，到了五组，要听从组长安排，好好劳动，深刻地认识错误，争取早日获得新生。
　　江延安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显得聪明而机警，只是不停地答应着：是，是！
　　江延安背着行李，德仁帮他提着布袋，一步一步向宿舍走去。德仁知道，此时此刻，江延安的心里一定是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对未来的生活感到既陌生而又遥远。当他问起德仁来这里多长时间，德仁回答三年了，江延安惊讶得吐出了舌头。德仁对他说：小伙子，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劳动，耐心等待，不要算计时间，只要努力过好每一天就行了。
　　德仁这几句话，确实是经验之谈，是通过三年劳教生活的体验总结出来的。刚来的时候，自己给自己订了规划，好好劳动，争取一年时间能够得到新生。他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劳动着，计算着，时间就像蔫牛耕地一样，慢而又慢，等得人心焦火燎，真是度日如年啊。好不容易，一年时间终于等到了，可是上边却冷冷清清，毫无动静，没有右派分子摘掉帽子、解除劳教的任何一点信息……德仁由满腔希望掉进了失望的低谷，从此他便不再一天一天地计算时间，而是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了……这不，三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回想起来，一切就像昨天一样……
　　这样辛酸、复杂的体会，对江延安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一下子怎能讲说清楚？走到宿舍前边，德仁突然紧紧地握住江延安的手：年轻人，你是对的，你没有错，可是你不能说，不能宣扬，只能默默地守望着真理。
　　江延安惊讶地望着德仁，眼眶里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