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狱中传诗抄

　　听了胡峰的一番言论，德仁深有感触：胡峰，你说的也有道理，也有根据。《聊斋》里鬼狐是主角，《儒林外史》中知识分子是主角，《死魂灵》的主角是官僚和地主，《娜娜》的主角是妓女……这些作品都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由此可见，什么人物都可以写，什么生活都可以写，就看你反映得真实不真实，写得好不好。当然，工农兵更有资格做主角，这就需要深入工农兵生活，和工农兵做朋友，了解他们，喜欢他们，才能写好他们，才能真实地表现他们。——咳，胡峰，你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角色，说不定过上十年，二十年，你会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出一部动人的小说。
　　胡峰苦笑着：那么，组长，你呢？你的经历同样是一部小说啊。
　　胡峰突然极为神秘地四周扫视一遍，然后从他的棉衣衣襟里取出一个折叠得很小的纸条，打开看时，上面写着一首旧体诗：
　　一九五五年旧历除夕
　　竟在囚房度岁时，
　　奇冤如梦命如丝；
　　空中悉索听归鸟，
　　眼里朦胧望圣旗；
　　昨友今仇何取证？
　　倾家负党忍吟诗！
　　廿年点滴成灰烬，
　　俯首无言见黑衣。
　　德仁低声读了两遍，不禁潸然泪下：狱中诗抄，一九五五年旧历除夕，“奇冤如梦命如丝”，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奇冤呢？“眼里朦胧望圣旗”，什么人在狱中对领袖还这么忠诚呢？这个人不是胡风会是谁呢？胡峰，你是从哪里弄到这首诗的？
　　胡峰说：组长，你不必问了，我是胡风分子，还能搞不到胡风的诗吗？既然是狱中诗抄，自然是从监狱里一步一步传抄出来的。“昨友今仇何取证？倾家负党忍吟诗！”胡风的内心又是何等悲痛何等自责何等矛盾啊！胡风给党中央上书提意见是没有错的，可是牵连了妻子家室，牵连了众多的朋友，他于心何忍？
　　德仁又把胡风的诗朗读了一遍，把纸条交给胡峰：胡峰，这首诗你收藏起来，我已经记在了心里。唉，奇冤悲痛出好诗。胡峰，继续往下讨论吧。
　　胡峰说：胡风所说的第三把理论刀子，只有思想改造好了才能创作。第四把理论刀子，只有过去的形式才算民族形式。第五把理论刀子，题材有重要与否之分，题材决定作品的价值。
　　德仁说：胡风把这五点文艺理论比作五把刀子，根据这五条，就可以认定他反对树立共产主义世界观，反对深入工农兵生活，反对思想改造，反对学习民族形式，反对写重大的题材，胡风就够上反革命分子了。
　　胡峰说：组长，你怎么能够这样分析问题呢？
　　德仁说：胡峰，不是我这样分析的，我是说中央，中央掌握着大权呀！
　　胡峰说：胡风反对这五点文艺理论，并提出自己的文艺观点，这是给党中央上书，是提意见，是讨论，怎么能根据人家的意见书来定罪呢？法律是讲事实根据的，不能以文定罪啊！现在是新社会，绝对不能再像满清皇帝那样搞文字狱了。雍正在大臣徐骏的诗集里找出了一些诗句，“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雍正认为这是存心诽谤清朝，照大不敬律立即斩首。
　　德仁说：文字狱是专门对付知识分子的，够血腥、够恐怖的了。现在的以文定罪，也是对付知识分子的，动辄牵涉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使人惊心动魄，坐卧不宁。唉，说起声讨电影《武训传》，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胡风反党集团，整风反右，反右倾运动，真是记忆犹新，哪一件不是由文字引起的呢？唉，多灾多难的知识分子。
　　万人鞭挞武训传，
　　因他乞讨跪街前。
　　句句批判俞平伯，
　　人人执弩箭上弦。
　　忠心耿耿日月转，
　　银河灿灿不夜天。
　　三十万字铮铮言，
　　换来铁锁狱中寒。
　　胡峰赞不绝口：不错，不错，八句话概括了三件大事，而且声势浩大，残酷斗争，真像对待敌人一般。特别是，胡风一片耿耿忠心，却换来铁锁狱中寒，感人至深。不过，整风反右是你亲身经历，反右倾运动你也了解，应该写成诗篇，留作纪念嘛。
　　德仁叹了口气：唉，亲身经历的事情，诗篇早就淹没在泪水里了，哪里能吟诵出来？
　　俩人静静地坐在山坡上，萧萧寒风横冲直撞地掠过林梢，飒飒的声响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渐渐地消失在山谷里……德仁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吟道：
　　春雷一声党整风，
　　千人万众齐放鸣。
　　闻者足戒虚怀谷，
　　言者无罪诉真情。
　　知无不言献红心，
　　言无不尽表忠诚。
　　引蛇出洞阳谋现，
　　一网打尽乐升平。
　　胡峰正要开口赞扬时，却见德仁热泪盈眶，豆大的泪珠一粒一粒地掉下来。胡峰说：组长，你哭了。这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你在整风运动中一片忠诚地给党提意见，帮党整风，反而被打成右派，挨了批斗，送来劳教，回想往事，你哪能不心酸落泪呢？
　　德仁本来还竭力地忍着，经胡峰这么一说，不由得悲从中来，那眼泪便像决堤的河水汩汩不断地涌流出来……就在这肝肠寸断之时，又一首诗歌吟诵出来：
　　口号激昂连声喊，
　　人人批判争发言。
　　大帽小帽胡乱扣，
　　上纲上线随意谈。
　　黄蓝白黑任涂染，
　　地富反坏右相连。
　　言者无罪变有罪，
　　劳动教养去高原。
　　胡峰感叹声声：哎呀，组长，你把整风运动批判会上一些人的嘴脸勾画得真是活灵活现！打棍子，扣帽子，唱高调子，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极力显示出自己是一个响当当的左派，革命派。
　　德仁叹了口气：我们不能埋怨群众，当时的情况是，人人过关，大势所趋，不做批判发言，哪能解脱自己？划清敌我界限，孤立右派分子，个个单位都是如此啊。
　　胡峰嘘出一口气，缓解了一下压抑的心情：唉，墙倒众人推，批判发言嘛，个个尖锐刻薄，声色俱厉，完全是对待阶级敌人的那一套办法。
　　德仁说：唉，这正是知识分子的悲剧。在狂风骤雨面前，谁愿意做出檐的椽头？在“形势一片大好”的赞扬声中，谁敢秉公执言唱出反调呢？
　　胡峰说：有啊，怎么没有呢？彭大将军就是一个。
　　德仁叹息的：万言书递上去了，可是结局呢？你听：
　　跃进号角震天地，
　　高炉林立吐烟煤。
　　一大二公公又公，
　　一穷二白白更白。
　　粮食耗尽社员淚，
　　万言书写起风雷。
　　舍身为民鼓与呼，
　　不是彭总还是谁？
　　胡峰说：好诗好诗，组长，你的这首诗写绝了，既真实，又深刻，还有概括性，艺术性。你看，“一大二公公又公，一穷二白白更白”，人民公社刮起一平二调的共产风，什么都要农民负担，使得本来就很贫穷的农民，更加穷困不堪，穷而又穷，白而更白，真的可以画最新最美的画图了。
　　胡峰突然压低了声音：组长，有些话我只对一个人说，你千万不敢告诉别人。我有一个叔父，有一定的地位，在整风运动中被打成右派，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北大荒就是中国的西伯利亚，天寒地冻，粮食极缺，不断地有右派饿死的情况。消息传到上边，中央决定把北大荒的右派，在春节前全部撤回北京，我叔父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得到这个信息，我骗过了监视我的人员，偷偷地到了北京，见到了叔父。当然，我带着积累多日的米面，这可是最珍贵的礼物啊。望着叔父苍老消瘦的面容，我不禁流下了点点热泪，而叔父却表情异常平静：峰儿，你应该高兴才对，比起那些饿死的人，我是不幸中的万幸者。男高音歌唱家莫桂新，和妻子歌唱家张权，满腔热忱地从国外回到祖国参加建设。因为莫桂新在整风中提了几点建议，被打成右派，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可怜他壮志未酬，竟然在饥寒交迫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片他热爱的土地……峰儿，你不在现场，你不知道，张权来告别莫桂新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情景，就是铁石人儿看了也会伤心的啊！
　　叔父兴奋地告诉我：峰儿，在北大荒，我有幸见到了给领袖当过秘书的李锐，他四十多岁，十分精神，目光炯炯，嘴唇紧闭，一副刚毅的神情。因为在庐山会议上，他同情彭德怀，而被列入第五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由于他不是中央委员，所以没有纳入“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后来却被水电部定成“李锐反党集团”。因为他参加过庐山会议，所以被告知“永远不许泄露庐山会议的具体情况”，而且没收了他庐山会议的记录、札记和日记。李锐的人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可是他仍旧坦然处之，若无其事一般。可是北大荒日夜奋战的艰苦劳动，每天半斤带壳粗粮的供给，李锐仅仅去了半年，已经消瘦多了。我们离开北大荒的时候，好像上边有人说话了，李锐被从兴华村调到了850农场总场场部，希望他能够顺利地度过难关。
　　胡峰哪能知道，李锐于1961年11月20日健康地回到北京。粉碎“四人帮”以后，李锐以《庐山会议实录》和《毛泽东的早年与晚年》等著作闻名于世。这是后话，表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