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胡峰谈胡风

　　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春风缓缓地扑面而来，胡峰渐渐激动起来：不过，我始终认为胡风是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革命的，他不可能是反革命分子。胡风写完长诗《时间开始了》第一乐篇《欢乐颂》以后，怀着火一样炽热的感情，给他妻子梅志写信说：“我的心像海涛一样汹涌。多么幸福的时间！我差不多每时每刻都活在一股雄大的欢乐的音乐里面。我还要写下去。”哎，什么人在歌颂党、歌颂新中国时具有这样热烈的感情呢？诗人的感情难道能够装出来嘛？难道反革命分子能够这样热情洋溢地歌颂党、歌颂新中国吗？说胡风是反革命分子真是天大的笑话。后来，胡风完成的第二乐篇《光荣赞》、第四乐篇《英雄谱》、第五乐篇《胜利颂》，都在1950年出了单行本，在国内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由于胡风的文艺理论和文艺界领导者的文艺观点有分歧，他的长诗发表艰难，发表后又受到批判，所以第三乐篇《青春曲》没有完成，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遗憾。
　　当然，胡峰不能预测后事，他哪里知道，胡风坐牢24年，1979年释放后，把他1950年写的几首小诗经过修改，编成第三乐篇《青春曲》，使长诗《时间开始了》终于以4600行完整的形式面世。而胡风也被从政治、历史、文艺理论各方面予以彻底平反。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德仁说：你既然崇拜胡风，必然对他的文艺理论有所研究，胡风提倡作家创作要有主观战斗精神，你是什么看法？
　　胡峰愤愤不平的：现在的文艺批评带有很大的片面性，主观性，武断性，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一口咬定，一棍子打死，叫你永远不得翻身。他们说胡风提倡主观战斗精神，就是唯心主义的文艺观点，就是和革命文艺理论唱对台戏，就是反对作家深入工农兵生活，就是反对作家反映火热的革命斗争。可是，当他们十分严厉地批判着胡风“主观战斗精神”的时候，却忽略了这句话的后半句。
　　其实，德仁也知道这句话的完整句子，不过他还是反问了一句：是吗？那么整个句子是什么意思呢？
　　胡峰说：胡风提倡，主观战斗精神与客观真理的结合。这些人义正词严地批判了一大堆，其实他们陈述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点和胡风的文艺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我，在批判会上我大胆地说话了，我说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对胡风这一句话作整体理解，不能断章取义。批判的人却嘿嘿地笑了，整句话嘛，没听说过，不知道，反正提倡主观战斗精神是不对的。胡风要求作家发扬主观战斗精神，那么文艺歌颂的工农兵群众呢？怎么能对他们冷冷淡淡地置之不理呢？这些不懂文艺创作的外行，发言真是可笑，创作是作家一个人独自干的事情，难道要发动工农兵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集体创作吗？
　　德仁笑了笑：不过，我觉得胡风提倡主观战斗精神，措辞太刺眼，又是主观，又是战斗，太像唯心主义了。
　　胡峰说：组长，你是搞文学的，什么不懂？你是故意和我兜圈子呢。主观就是作家的主观世界，主观意识，战斗精神就是作家的创作激情，燃烧的激情。试问，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创作的激情，怎样进入创作的过程，又怎能写出感人的作品？
　　德仁说：胡峰，我佩服你了，你不愧是胡风的崇拜者。经过你这么一解释，我也想发扬一下主观战斗精神，也许能写出一些好作品呢。不过，我还有一点疑问，胡风提倡写“精神奴役创伤”，往往被人们理解为写人思想上落后的一面，也就是揭露社会的阴暗面，你说胡风的原意是什么呢？
　　胡峰说：其实，胡风所说的精神奴役创伤，是指的在人们身上，潜伏着几千年的精神奴役创伤，写这种精神奴役创伤对人们思想的影响，写人们在医治精神奴役创伤中不断地前进，这样写出来的人物形象才有血有肉，有立体感，更丰满，更真实。
　　德仁连连叹息：咳，问题就出在这儿了。难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精神奴役创伤吗？难道英雄人物身上也有精神奴役创伤吗？难道伟大的领袖人物身上也有精神奴役创伤吗？难道写英雄人物就一定要写精神奴役创伤吗？
　　胡峰压低了声音：唉，你问得好，难道组长还讲个人迷信吗？难道你不认为每个人都是一分为二的吗？难道说太阳有黑子就是否定太阳的光辉吗？难道说英雄人物有缺点就是否定英雄人物吗？难道说党有缺点就是否定党的成绩，就是反对党的领导？难道说大跃进是冒进、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就是要推翻党的领导的野心家、阴谋家吗？
　　胡峰越说越激动，德仁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胡峰，别激动。谢谢你的直言，谢谢你的分析。只要我们心中认定了真理，我们永远就不会迷失方向，也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但愿我们永远无怨无悔！
　　一连几天，他们利用休息时间，谈论着胡风的文艺理论，谈论着胡风30万字的意见书，越来越觉得胡风是一个耿直的汉子，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文艺理论家，对胡风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德仁说：胡风在意见书中把长期以来统治文艺创作的理论比作“五把理论刀子”，这就犯了大忌，似乎矛头直接指向了《讲话》，还能不触怒了中央领导，惹来巨大的灾祸？好了，我们来探讨一下，胡风反对这五把理论刀子，究竟有没有道理呢？
　　胡峰冷静地说：胡风说的第一把理论刀子是：作家首先必须具有共产主义世界观，才能从事创作实践，才能创作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点绝对化，古代一些伟大的作家创作出许多不朽的作品，难道他们都具有共产主义世界观吗？曹雪芹写出了古典文学精品《红楼梦》，具有共产主义世界观的作家却未必能写出《红楼梦》这样的作品。
　　德仁说：时代不同了，不能相提并论嘛。曹雪芹的时代，还没有共产主义世界观，曹雪芹自然有他一套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方法，而他竟然通过作品反映出封建社会必然走向崩溃的命运，他对社会的认识也够深刻的了。
　　胡峰说：组长说得好，共产主义世界观不是唯一认识世界的方法，杜甫没有掌握共产主义世界观，却客观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写出了三吏、三别等许多名篇。
　　德仁沉思着：杜甫具有忧国忧民的思想，使得他能够正视社会现实，满腔悲愤地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写出了为人民祈求安居乐业流传千古的诗篇：“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怎样感动人心的思想感情！由此可见，忧国忧民的思想，也是作家一种写作的动力。
　　胡峰兴奋地：组长分析得真好，可见共产主义世界观不是创作唯一的动力和方法……胡风说的第二把理论刀子是，只有工农兵的生活才算生活，日常生活不是生活。
　　德仁说：胡风这不是在反对作家深入工农兵生活吗？胡风不是在提倡写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吗？前几年报纸上不是在大力批判胡风“到处都有生活，到处都有题材”的观点吗？
　　胡峰说：哎呀，人家正是这样批判胡风的。胡风提倡“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这和“工农兵生活才是文学创作唯一的源泉”的提法，是有区别的。可是，你看，还是拿《红楼梦》来说吧，曹雪芹写了封建官僚家庭中的男男女女，特别是写了具有叛逆精神的贾宝玉，给我们留下了一幅200年前封建社会的风俗画，这是多么珍贵啊！要是只允许写工农兵的生活，那就没有《红楼梦》，没有《三国演义》，没有《西游记》，没有《聊斋》，没有《儒林外史》，没有《西厢记》……
　　德仁苦笑了：好了，没有写工农兵的作品多着去了。为什么在工农兵的后面不可以加上知识分子呢？我总觉得，对待知识分子有偏见，一提到知识分子前面就得戴上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从五四运动开始，哪一次重大的革命斗争不是由知识分子领导的？现在倒好，知识分子成了异己分子，谁提意见就打倒谁……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胡峰说：其实，文学就是人学，只要是生活在社会上的人们，谁都可以写，谁都可以成为主人公。不管是工农商学兵，还是知识分子，就连地主、恶霸、军阀、走狗、地痞、流氓、小偷、强盗、妓女、乞丐……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可以在文学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甚至于成为主人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