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来了个胡峰

　　德仁说：依我看，彭老总说大跃进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有道理的。英国发展资本主义300多年，才有了先进的工业和农业。我国解放前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工业基础很薄弱，解放不过十年，建设刚刚起步。我们凭着单纯的热情，提出“15年赶上英国”的口号，后来又变成“10年赶上英国”，“两年赶上英国”，这可能吗？这样实事求是吗？这不是吹牛是什么？这不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什么吗？大跃进，大炼钢铁，大修水利，大办食堂，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结果是适得其反，大跃进变成了大倒退，百业凋零，民穷财尽，还饿死了人，这不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是什么？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干活不记工，吃饭不要钱，这就是共产主义吗？这样去理解共产主义，岂不是太幼稚、太可笑了吗？
　　大刘说：组长分析得有道理，可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提法也太尖锐，惹恼了中央领导，彭老总哪能不受到沉重打击呢？
　　德仁说：大刘，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些醒世名言，你难道忘记了吗？
　　大刘说：组长，良药苦口，倒掉！忠言逆耳，打倒！反右、反右倾的教训，你难道忘记了吗？
　　老高静静地听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斯大林晚年的错误，又在中国重演了。口口声声反右、反右倾，其实左倾的顽症又在中国复活了。反对个人崇拜，说了几天，现在再不提说了。唉，名气太大，威望太高，权力太大，苦口良药喝不下去了，逆耳忠言听不进去了，我们国家的灾难来了，据我估计这样的局面至少得维持十年，唉……我们还讨论什么呢？你再有多少治国良策，你再有多少合理建议，说给谁听呢？谁愿意理睬你呢？所以，我们只能咳声叹气，忧国忧民，空发议论了……
　　德仁深有感触的：老高，我还想对个人崇拜，个人迷信，谈谈我的看法。长久以来，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啊。今天，我们的讨论会可以说是解放思想，坚持真理，谁讲的是真理，就服从谁。我们经常唱《国际歌》，国际歌说得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可是我们却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只崇拜救世主的智慧，相信只有救星才能为人民谋幸福。我们经常朗读着这样一段话：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而实际上，脱离现实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食堂，恰恰证明了我们自己是幼稚可笑的。人民创造了历史，人民也制造了偶像，制造了神灵，制造了救世主，然后去迷信他、崇拜他，结果反而迷失了我们自己。
　　德仁接着讲下去：我就有过一次破除迷信的经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那是1950年夏天的傍晚，我和母亲正在安居巷的家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草帽压得很低，留着络腮胡子。他一进门立即返身关了房门，待转身过来，取下草帽，母亲惊讶地喊起来，“田”，那人立即伸手捂住了母亲的嘴巴……第二天，天色未明，那人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母亲对我说：他就是田县长，解放前你父亲在他手下干过事。我说：妈呀，他是个反革命分子！母亲说：他已经进门了，我有什么办法？毕竟是老熟人了。那年我才13岁，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能说什么呢？那天下午，可能有人给派出所汇报了，派出所叫母亲去问话，天快黑了，还不见回来，我十分着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眼瞥见柜上的观音菩萨像。当时，我还迷信，信神信佛，担心母亲安全，我突发奇想，就对着观音菩萨像说道：人们都说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十分灵验，我母亲天天给你烧香叩首，今天你就应该显灵，救我母亲回来。从现在开始，限定你半个小时，救我母亲回来，要是过了半个小时，我母亲还不回来，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我母亲没有回来。我又耐心地等了十分钟，母亲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开始惩罚观音菩萨了，我打开相夹，取出观音菩萨像，撕掉了观音菩萨的头部，把相片仍然夹在镜框里，放回原来的地方。这时，我的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其实我已经大胆地迈出了破除迷信的第一步，也就不担心观音菩萨会给我什么处罚了。又过了一会，派出所的同志护送母亲回来了，我扑上去搂住她就哭起来……母亲反而安慰我：没事，我对派出所的同志讲明了情况，他们说如果田某某再来的话，你及时地给所里汇报一下。后来，田某某再没有来。倒是母亲发现观音菩萨像被撕毁以后，伤心落泪了，把我数说了一顿，重新换了一张相片，从此更加虔诚地礼拜观音菩萨了。而我呢？从此再也不讲迷信，再也不信神信鬼了。1955年肃反运动中，我抱着对党忠诚的态度，检举揭发了母亲包庇反革命分子田某某的事实。
　　听了德仁的长篇发言，老高说：组长，你讲得真好，我们就应该这样，不迷信神仙，不迷信个人，我们要相信群众的力量，相信党的力量，相信自己的力量。好了，讨论会到此为止，告一段落。我们三人为众，弄得不好，就变成小集团了。组长，从明天开始，我仍旧到公路上去铺路面，再不能给你添麻烦了。
　　德仁说：老高，没有人管你，你量力而为，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山坡讨论会以后，德仁一直沉浸在忧国忧民的伤感情绪中，好久好久，他的心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候，他们小组进来一个叫胡峰的人。胡峰，30岁左右，眉清目秀，一表人材，昂首向天，表现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样子。李干事私下对德仁说：这人是胡风的崇拜者，还不算是胡风分子，问题虽然不大，思想却很复杂，你管好他，别让他胡言乱语就行了。
　　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德仁对待胡峰也是一种友好尊重的态度，其实大家都是劳教人员，每天都照样劳动，组长也比人家高不到哪儿去。就这样，过了一些天，胡峰主动找德仁搭帮抬石头，他们有了谈心的机会。胡峰和德仁体力差不多，抬的石头重量适中，半山坡仍然是他们休息的地方。望着满山苍茫的冬季景象，胡峰说：组长，大家说你是一个好人，可是我来到咱们组这些天了，你还没有和我交谈过一次呢。
　　德仁笑了：我不敢叫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太可怕了。
　　胡峰哈哈大笑：呵呵，是吗？你可以叫我小胡，不，你叫我老胡。其实，你就叫我胡峰好了，名字就是人叫的嘛。
　　德仁一脸严肃的：不，我不能叫你胡峰，一叫胡峰，我就想起了胡风。其实，我对胡风还是很佩服的，敢于直言，向党中央递交30万字的意见书，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要敢于陈述自己对文艺问题的真知灼见，还要敢于批评统治着当前文艺创作的教条理论。
　　胡峰激动地握住德仁的手：谢谢你，组长，想不到在玉华的山里，我还能遇到知音。
　　德仁说：我是搞文学的，自然对文艺理论问题也很关心。既然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就应该允许不同的花朵开放，允许不同的声音鸣放。
　　胡峰说：组长，告诉你个秘密，我就是因为崇拜胡风，才把名字改成胡峰。我曾经给胡风写过几封信，也就受到了牵连。本来没有多大问题，可是他们要求我把名字改了，我没有改，问题拖了好几年，就送我劳动教养来了。
　　德仁说：胡风被打成反革命集团，你受到牵连，他们难道没有对你进行批判？
　　胡峰说：我在文联工作，批判会一个接着一个。可是没有找到我给胡风信的原件，他们让我坦白信件的内容，我就说信件是赞扬胡风的一首诗歌的，他们追问诗歌的内容，我说，1949年11月20日，《人民日报》副刊“人民文艺”用半个版面刊登了胡风的组诗《时间开始了》第一乐章《欢乐颂》，约400余行。诗歌热情地歌颂了毛主席：
　　毛泽东！毛泽东！
　　中国第一个光荣的布尔什维克
　　他们的力量
　　汇集着活在你的身上
　　你抓住了无数的河流
　　他们的意志
　　汇集着活在你的心里
　　你挑起了这一部历史……
　　难道说这样一个热情歌颂领袖、歌颂党、歌颂新中国的诗人，会是一个反党的反革命分子吗？他们无话可说了，他们只好反复地说着：反正这是中央领导亲自定下的胡风反党集团，你给胡风写信，就是胡风分子。接着，口号就喊起来了：打倒胡风分子胡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