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山坡讨论会

　　坐在半山坡，望着雾霭升腾的山谷，望着流光溢彩的山峰，老高说：组长，我不跟你们上山了，就在这儿等着，你们下来了，我有问题要和你们探讨。
　　德仁说：老高，你就坐在这儿好好休息，可不能乱跑啊！
　　老高大声朗笑：组长，你放心吧，我不会乱跑，就是想乱跑，能跑到哪儿去呢？
　　德仁和大刘向山上攀去，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石头，抬起来就往山下“杭育”。大刘说：哎呀，今天多了一个刘宝发，老高要探讨问题，就不怕“三人为众”了吗？
　　德仁说：嗨，你还小心眼，跟老高计较。我想，老高看你天天和我一起抬石头，他信任我就应该信任你，有什么话不能谈呢？
　　他们抬着石头来到半坡，老高还静静地坐在山石上四处瞭望，看见他们来了，兴奋地说：此处乐，不思蜀，哈哈……现在，咱们自由谈论可以开始了。你看，我当领导的毛病又犯了，把组长的权力也剥夺了。
　　德仁笑了：咱们三个人，谁的官大，谁就是领导，老高，你来主持谈论吧。
　　老高哈哈大笑：呵呵，我当仁不让，要是真的把我们三个人打成反党集团的话，我就是为头的一个，首恶必办，协从不问嘛。到时候，你们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德仁说：往你身上推也可以，只怕有一个人不答应。
　　谁呀？
　　就是美丽活泼的红英姑娘呀！
　　嗨，小老弟，真会开玩笑，她嘛，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她才不管我的事情呢。唉，不过这次犯事，她可没有少流眼泪……
　　老高说着，眼前浮现出他们夫妻难舍难分的一幕。夜已经很深了，红英紧紧地拥抱着老高，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她毕竟比老高小十几岁，依偎在老高怀里，难免儿女情长，娇媚有加，惹得老高也陪她流了几滴眼泪。红英哽咽着：老高，你脾气耿直，一开始，我担心你过不了整风反右这一关。谁知道你会因为彭老总的事情受到牵连，看样子你是在劫难逃啊！
　　老高说：红英，彭老总是冤枉的，我为他受牵连也心甘情愿。
　　红英吻吻老高：老高，不管你服老不服老，你毕竟渐渐地老了，而且身体有伤，劳教期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和孩子才能放心。要不我跟爸爸说说，想法照顾你一下。
　　老高摆摆手：别说了，又要叫他老人家操心啦。
　　老高似乎是自言自语似地：看样子，她还是给老人家说了……
　　老高的眼睛有点湿润，他挥挥手：嗨，我胡思乱想些啥呀！
　　德仁说：老高，怪我多嘴，叫你想家了。
　　老高擦擦眼睛：怪你干啥，你不说，难道我就不想家了？唉，老了老了，我怎么反倒儿女情长起来？
　　德仁笑笑：鲁迅有句诗，无情未必真豪杰，你儿女情长，才是真正的豪杰呢。
　　老高乐了：哎呀，小老弟，算你能说会道，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是说，你们常年呆在山窝里，消息闭塞，而且有些消息也不公开，现在，咱们和苏联老大哥闹翻脸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德仁、大刘摇摇头：不大清楚。
　　老高说：苏联背信弃义，单方面撕毁和我国签订的300多个合同，撤走1000多名专家，带走图纸资料，200个在建项目受到严重损失，再加上给苏联还债，这对于遭受严重经济困难的中国，更是雪上加霜。
　　德仁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大刘说：我也觉得有点突然，过去我们和苏联老大哥的关系可是亲密得很。
　　德仁说：解放以后，我们不管什么都学习苏联，甚至于照搬苏联的，有时候达到了生吞活剥的地步，就拿汉语拼音方案来说，有些字母的名称竟然按照俄语字母来读，A阿、B拜、C采、D呆，你说可笑不可笑？
　　大刘说：对待美国、英国，要是这个态度，那就是崇洋媚外。可是对待苏联呢？因为是社会主义国家，那就一切都好。
　　德仁说：前些年，我看报纸，觉得苏联对我们的援助可以说是兄弟情谊了，进口机器设备不收现款，利息很低，十年还清。为什么现在苏联说变就变，对我们毫不留情了？
　　老高插不上嘴，着急了：哎呀，你们两个一唱一和，还让我说话不？
　　德仁笑了：老高，别急，我俩的话只是一个铺垫，是个开场锣鼓，大本戏还得你唱！
　　老高说：唉，我能唱什么大本戏？我只知道，中国和苏联在政治上有了分歧，中国认为赫鲁晓夫借着反对个人崇拜全面否定斯大林有点过分。其中肯定还有一些其他的矛盾，谁能说得清楚呢？不过，我觉得关键是我们没有处理好和苏联的矛盾。你看，57年整风运动中的矛盾没有处理好，59年庐山会议上的矛盾没有处理好，我觉得中央领导有点心浮气躁……唉……陆游有句诗，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虽然遭遇不好，可是忧国忧民之心，还是有的。解放以后，人民当家做了主人，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原以为，照这样发展下去，社会进步，国富民强，人民团结，生活快乐。我万万没有想到，敌人没有打倒我们，倒是我们自己整垮了自己。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打倒了一批，又打倒一批。从我接触的你们这些右派来看，就我受到的牵连来看，打倒的都是好人。跟着就是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人民公社，大办公共食堂，其实就是大冒进，大吹牛，大呼隆，不讲科学，不讲效益，不讲节约，不讲实事求是，结果是吃光了粮食，耗尽了物资，现在是勒紧了裤带，打肿脸充胖子，每年还要出口200多万吨粮食，社会上浮肿病流行，农村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唉唉，苏联又撤退专家，讨要债务，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德仁拍拍老高肩膀：老高，别太激动了，身体要紧。现在没时间了，下午再谈。我和大刘抬石头走得快，你跟着慢慢走吧。
　　于是，德仁和大刘抬起石头杭育、杭育地往山下奔去，老高跟在后面，渐渐地平静下来……
　　下午，老高仍然坐在原地方，德仁和大刘从山上抬着石头下来休息，讨论会继续进行。老高叹了口气：唉，我不是杞人忧天，国家的现状确实叫人担忧。在部队时我有个通讯员，复员回到河南信阳，他们那儿饿死了不少人，他扒火车跑到陕西找到我，才逃了一条活命。可是整得我们全家节衣缩食，受了不少罪。
　　大刘问道：老高，为什么会饿死人呢？
　　老高说：通讯员说，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青壮年上工地去了，庄稼收割不及时，一些粮食落在地里。开办食堂，大吃大喝，吃光了存粮。共产风，浮夸风，虚报产量，打的少，报的多，征购了过头粮，农民留的口粮太少了。彭老总给中央的意见书中有这么几句民歌：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我为人民鼓与呼。
　　这首民歌反映了农村大跃进的真实情况，最后一句可能是彭老总改写了的。
　　大刘叹气声声：我想不通，农民怎么会饿死？留的口粮少，为什么不提意见要求多分些口粮？实在不够吃，为什么不跑出去要饭？
　　德仁说：大刘，我也这样想过，可是，饿上几天，浑身乏困无力，哪有力气往外跑呢？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腰不疼。再者，全国粮食都是定量供应，副食极缺，吃饭要钱和粮票，农民哪有粮票？哪有钱啊？出门讨饭，谁有多余的剩饭剩菜给你呀？
　　老高说：组长说得有道理。那个通讯员也是饿得实在不行了，家里给他硬凑了一点吃的，父母亲老泪纵横地说：儿呀，别管我俩，你出门逃命去吧！你说老团长是个好人，他也许能帮助你呢……后来，我犯了事，通讯员叩头洒泪而别，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情况了。大刘，你年轻，家庭情况好，没有挨饿的体验。我是石匠的儿子，家里穷得响丁当，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饿得人头昏脑晕，四肢无力，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当时参加红军，就是为了找一个吃饭的地方啊。没想到，解放十年了，农村还会饿死人。你们不了解农村情况，那个通讯员说，庄稼收割碾打完毕，公社干部全部下乡，凶神恶煞一般，催缴征购粮，完成任务以后，剩下的一点粮食才是社员的口粮，可是这根本就不够吃啊。有些生产队交不够粮食，公社干部大打出手，打死农民的事情时有发生……唉……
　　老高说得咳声叹气，大家听得心情沉重……
　　第二天，山坡讨论会继续进行。大家一致认为社会形势十分严峻，那么主要原因是什么呢？老高分析说：自从整风反右以后，言路闭塞，人们不敢讲真话了，下边的真实情况反映不到中央。就连报纸上讲的也全是假话，虚假的高产数字，虚假的工作成绩，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口号喊得震天响，一片片浓云迷雾，遮蔽了中央领导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