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溪畔的论坛
作品名称:渭北上门女婿前传 作者:海上明月生 发布时间:2018-02-02 16:02:00 字数:3172
老高讲完了自己的浪漫史,兴奋地对德仁说:老弟,我看这里倒是一个自由讲话的地方,特别是遇见了你,才把我一年多憋闷在心里的话讲出来了,要不的话,真能把人闷出病来。
德仁说:我也有同感。在单位里,我被定成右派以后,一夜之间,变成了敌人,变成了重病患者,和同事们碰面,没人敢和我打招呼,没人敢和我说话,生怕会连累他们,疾病会传染给他们。一天,我到图书馆去借书,女管理员不理睬我,我喊她名字觉得不妥,喊她“哎”也不好,憋了半天,不小心,喊了她一声“同志”,没想到这个平时见了面亲亲热热喊“张老师”的女管理员,竟然大发雷霆:谁是你的同志?你是右派,你是敌人,不配做我的同志!我呆呆地站立了一会,脸孔烧烘烘的,书也不借了,转身灰溜溜地走了,身后传来嗤嗤的嘲笑声……唉,当了右派以后,我的人格,我的尊严,丧失殆尽,甚至于觉得没有脸再活在这世界上了……
老高劝慰道:老弟,确实有右派自杀了的,你千万不敢这样想,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要走的路很长。你看过秦腔《苏武牧羊》吗?苏武被扣留在匈奴北海,饥吞毡,渴饮雪,受尽千辛万苦,也没有选择自杀的方式来结束生命,他坚持了19年,终于等到了返回长安的那一天。
德仁说:我小时候经常看秦腔《苏武牧羊》,我也佩服苏武的精神。我母亲还给我教过一首《苏武牧羊》的歌曲,直到现在,母亲去世了,我还记得这首歌儿: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饮雪,
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
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
心如铁石坚。
夜在塞上时听笳声,
入耳恸心酸。
唱着歌儿,德仁不觉热泪纵横。老高说:这首歌儿我也会唱。于是,他们共同唱着第二段:
转眼北风吹,
群雁汉关飞。
白发娘,
望儿归。
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
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
大节定不亏。
能使匈奴心惊胆碎,
恭服汉德威。
唱完这首歌儿,他们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坐在草地上,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溪水哗哗,从他们眼前匆匆流过……
德仁说:老高,我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其实我才不想死呢。
活着好,活着好,
一千年,一万年,
我不会变老。
镰刀和锤子,
是革命的象征,
青春和旗帜,
飞扬起来,
流泪是不坚强的表现。
老高说:这是谁的诗?写得真带劲儿。
德仁说:是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谁还会写得这样热烈动情呢?——可惜我没有记全,也记得不准,还加进了自己的句子。
老高兴奋的:老弟,我不懂诗歌,可我想,这几句诗足够我们享用一辈子了。第一,活着好,我们要活下去,活一千年,一万年,永远朝气蓬勃地活下去。第二,要坚强,要耐得起摔打,流血不流泪。第三,——嘿嘿,我当领导讲话那一套又来了,唉,谁听我讲话啊?
老高,你讲,我爱听,你毕竟当过团长。
呵呵,团长也没有组长官大,团长也归组长管嘛!嗨,老弟,只要你爱听,我就敢讲。我在学校当校长时,享受的是团级待遇,中央发至县团级的重要文件,我也有机会看到,知道的内部消息可能比你多一些,你有什么疑难问题尽管提出来,咱们共同探讨。
好,老高,咱们来个真正的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吧。我先提一个小问题,整风运动开始时说是党内整风,闭门整风,党外人士自由参加。后来变成开门整风,号召全体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帮党整风,人们积极热情地提意见帮党整风,结果一些人反而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弟,你提出这么大一个原则性问题来考我,怎么说是个小问题呢?不过,这也难不倒我,我说一下看法,供你参考。你是从个人的良好愿望出发看问题的,而上边只考虑一点,千万不能发生匈牙利那样的流血事件。据说,匈牙利事件是知识分子参加的“裴多菲俱乐部”领头闹起来的。所以上边对知识分子是心存戒备的。老弟,你想一想,在中国,什么人看问题深刻尖锐?什么人敢于直言进谏?什么人活动的能量大一些?是工人?是农民?还是知识分子?当然是知识分子了。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究竟怎么样呢?动员他们大鸣大放,一开始确实是想让他们帮党整风的,但是当群众运动的浪潮风起云涌,许多人热情似火,以为真的需要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为真的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时候,说了一些大胆的话,说了一些过头的话,于是,“事情正在起变化”,大鸣大放成了试探,成了引诱,成了“引蛇出洞”,成了“阳谋”,实际上成了阴谋,我觉得这是整风运动中最不光彩的一面,违背了我们共产党人光明磊落的精神。
老高讲着讲着不免激愤起来,他平静一下情绪,叹了口气:唉,我现在已经不是共产党员了,还是按照老习惯称自己是共产党人,这是因为在溪流旁这个自由论坛里,虽然听众只有你一个人,我仍然不能信口开河,胡说乱道,我必须坚持党性原则,坚持真理标准,我讲的每一句话都必须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经受住历史的检验。我觉得上边对待知识分子似乎有偏见,其实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最好的,最忠诚的,最听党的话的。你叫他学习马列就学习马列,你叫他改造思想就改造思想,你叫他参加劳动就参加劳动。难道有知识就资产阶级了,小资产阶级了,工人、农民的子女大学毕业了,就成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
德仁说:老高,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有这样的看法。解放以后,百业兴旺,人民心情舒畅,热情昂扬,1956年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就是要创造一种自由竞争的气氛。可是百花刚刚发芽,百家刚刚张嘴,经过1957年的反右斗争,人们噤若寒蝉,形成了百花凋零、万马齐喑的局面。在这种形势下,敢讲真话,敢讲大跃进的缺点,敢于直言进谏的,“唯我彭大将军”了。
老高兴奋起来:老弟,你说得好,要是有话不讲,有意见不提,唯唯诺诺,人云亦云,那就不是彭大将军了。
老高正在眉飞色舞地赞颂彭德怀的时候,李干事走来了:嗨,老高,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老高笑笑:今天休息,我心里憋闷得慌,随便和组长说了几句闲话,李干事,要不要向你汇报一下?
李干事略显尴尬:哪里要你汇报?我只是顺便问问。老高,只要你心情舒畅,别闷出病来,别出什么事情,我也好向上级交待啊。
老高疑惑的:上级,什么上级?
李干事不假思索:自然是公安厅了。咳咳,人家不让我乱说的。
老高说:李干事,我的耳朵在战场上被大炮震聋了,你说的话我什么也没听见,嘿嘿……
李干事也笑了:耳朵背点好,少听点话,少操点心,少生点气,哈哈,你们闲谈,我走了。
李干事转身走了,老高望着他的背影:好人。
等到德仁介绍了李干事许多感人的事迹以后,老高进一步评价李干事:难得的好人!
现在,又该他们接着先前的话题谈论了,一时之间却又无从说起,老高便提出一个问题:老弟,你猜一猜,公安厅里有谁这么关心我呢?
德仁说道:自然是你岳父大人了。
老高说:算你猜对了。我岳父在部队里干到师长,解放后在公安厅当了厅长。老弟,你会猜,你再猜猜,我爱人现在干什么?
德仁笑笑:怎么猜呀?这是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子。你爱人是文工团团员,年龄大了肯定不适合再干文艺这一行,可你爱人能说会道,可能会安排在县妇联工作吧?
老高惊讶了:哎呀,真神,又让你猜对了。好了,咱们不玩猜谜游戏了,开始谈论正经话题……老弟,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刚才,你说到彭大将军性情豪爽,敢于直言进谏,恐怕李干事都听见了。
老高放声朗笑:哈哈,听见了也没关系,我要给他汇报,他还不想听呢。我突然想起主席歌颂彭老总的那首诗歌:
山高路远坑深,
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
惟我彭大将军!
1935年10月,红军到达陕北,国民党军队尾追不舍,彭德怀奉命率领部队打掉尾巴,在五里沟一带设下埋伏,一举歼灭敌军一个骑兵团。在战斗打响的当天上午,主席亲临前线,心情异常兴奋,即兴写下这首六言诗。联系彭老总庐山进谏这件事,我也想写一首六言诗,可是胡诌了半天,只想出了一句。
哪一句呀?
最后一句,唯我彭大将军,哈哈……
德仁说:我倒想出几句,不一定好,朗读出来,你听一听:
得不偿失跃进,
超出现实狂热。
谁敢直言进谏?
唯我彭大将军!
老高拍手称赞:好,言简意赅,关键问题都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