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个人如果太招摇，就离灾难不远了。
　　她固执地这样认为，可不知怎么的，那天接到一个电话后，心里奇怪地产生了一股热流，并对先前的低调处世有所动摇。突然觉出了长期以来的束缚，就像一个尘缘未了的修女，用黑袍裹住年轻美丽是多么的残酷！是的，我没有必要将自己那颗鲜活的心束之高阁。就算在世人眼里，我永远是一只默默无闻的小蜗牛，但在他面前也得是一只孔雀，得让自己美丽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被这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怂恿着接受了研讨会的事。
　　这样一来便有许多细节等在眼前，心情自然像飞出笼子里的鸟，再一次渴望飞翔的冲动，仿佛换一个环境自然会换一份心情，就算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也可以给心灵一个缓冲的空隙，呵，灰姑娘终于穿上水晶鞋，那该是脱胎换骨般的绽放。于是在听到筹备工作基本到位之后，便静静地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处长，想请三天假。”她满怀自信地说。
　　“要回家吗？”南正轩敏感地看着她，眼里有探究的光芒，似乎在担心着什么一样。
　　她当然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因为在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当她把要求增加待遇的申请交给他时，他就是用这种眼光看她的，然后轻轻说了声先放放吧，之后又问主席知不知道这事。不知道，她回答。她之所以要这样说，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跟贾达坤走得太近。但也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反正很多时候，她感到自己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就跟风箱里的老鼠差不多。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大概认为是冲着待遇而来，怕她有消沉的情绪在里面，就坦然地告诉他，“不，有点私事。”
　　“什么事？”南正轩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是先前没有过的执著，从前他只会说声好的或者不行，之后头也不会再抬一下，那么，对于他的这个意外改变，心里当然腾起了莫名的宽慰，是的，她当然希望他的在乎，在乎就意味着重视，意味自己在他眼里的分量，加上他温情的语气，便不得不告诉他实情，而实际上这正是她希望的结果，但她没有马上回答他。她站在那里装着犹豫的样子，这这这地嘟噜起来，这更确定了他的判断，一眼盯在她的脸上，眼神是那样的和蔼，充满着温厚的耐心，像要把一个决定挡回去似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时候她确实是带着抵触而来，那么，在面对他这般真诚地注视下，依然会豪不犹豫地放弃抗衡，默默无语地败下阵来。
　　“是我的作品研讨会。”她小心翼翼地说，同时，敏感地看着他的脸，仿佛这句话有着千般斤的重量，特怕一不留神伤到了自己，而招来他的嘲笑和不屑。如果那样，她所做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没准还落个轻浮的影响。
　　“哦，知道了。”南正轩眼里升起一丝灿然，又那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好像她身上蓦然多出了他意想不到的光坏，嘴角随之挑起了释然的微笑，“那，你去吧。”
　　这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微风吹过的地方，一片红花绿草，她哼着我爱北京天安门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就像灰白的天空中，突然悬起的一道彩虹。
　　次日早晨从文联出来，她拿着请柬去了处里，南正轩不在办公室，就放在冷秋梅那里烦转交一下，下班后又手机打过去问见到了吗？说见到了，便再次郑重地邀请他，说能来一定来。说是这么说，可她已经听出了那语气里的回避，想着大概是不会来的。
　　放下电话心里很是飘浮不宁，好像怀里捧着一个美丽的瓷器走在梦境里，怕一脚踩在现实的大地上，一切便都会消失的。同时也埋怨自己，干嘛在他面前奴性十足，只会点头哈腰说对不起敬请没关系是是是。怎么就不能挺直身子说一声，请您一定来，莫非在自己的心里，也缺少着对他的一份真诚，一方面希望他的到来，一方面又惧怕他的到来。那么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想，他的到来无疑是锦上添花，但站在他的角度去想，又着实的牵强附会让人空落，毕竟，那是一个不属于他的圈子，怕他一贯的光彩在眼前蓦然跌落，而仅仅把邀请他的这件事，当成了一个聊以自慰的程序罢了。
　　正在那里胡想乱想呢，张导电话来了，说周老师，专题片还得请您协助一下，提供一些可以采访的对象，比如朋友呀家人呀领导呀什么的。说到领导，她又一次将目光锁定了他。是啊，在他眼里我该是个怎样的人呢？这几乎成了一种力量，驱使她不得不抓住这次机会，知道哪怕是说些虚伪的话批评的话也好。但也怕他拒绝，想想到底机关里混着，正春风得意呢，为人做嫁衣的事也许懒得理，可这，毕竟是送人鲜花手留余香嘛，何况说两句话对他也不难，整天会上会下讲着，随便张个口也是文章啊。这样就不得不再去单位一趟，然后有点难为情地道出了自己的请求。
　　“行呢。”他声音温柔而磁感，把她心里的那点顾虑全给磁化了。
　　这是没有想到的一个惊喜，就像逆境里走惯了的人，给突然而来的顺利打蒙了，那一刻，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嘴巴，怕冷不防喊叫起来似的，她完全沉浸在一片温馨中，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仍然那样抿嘴笑着，可笑容被不知什么时候飞上脸颊的一团红晕弄得有点不自然，看上去像刚喝过酒，眼里同样闪着湿润的光芒，目光却迅速从她脸上移开，一边搓着双手说：“那，你希望从哪些方面谈呢？”
　　“哪方面都行，怎么说都行。”她很快地说。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活泼轻盈，仿佛从一个暧昧的空隙里飘过来飘过来，身体里的潮湿就这样一点点地来了来了。她放在他脸上的目光渐渐变得有点朦胧，好像她突然站在了大漠之中，头顶赤日高悬，她快渴死了，不得不伸开双臂仰望苍天，祈求神灵能掉下两滴雨来滋润她干裂的嘴唇，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雨的清香，尝到了水的甜美……
　　“您什么时候有空？”她问他。她的声音遥远的有点不合时适，仿佛那脆弱的理智想拼命挣扎出情感的迷恋一样。
　　“那，你看什么时候合适？”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紧张，有点迷离，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了，然后很快躲开她，目光在一片空白处瞟来瞟去，似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最后还是停在了她的脸上，竟是那样的慌乱。他的慌乱让她一下子酥软了，身体像给人突然抽去了筋骨，只沿着渴望的方向滑落下去，“明天行不行？她回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美丽的梦，有点痴呆有点忘我。
　　“那，就明早吧。”他终于还是躲开了她的目光，轻轻地跌进了座位里。好像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支点，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那样跌了下去，目光只机械地落在桌面上，脸上即刻弥漫上去的是沧桑与无奈。
　　“那，就明早啦。”
　　她心里痛了一下，觉出了他内心深处亢奋过后的颓废，突然而来的一种同情，使她很想放下一贯的倔犟，弯下腰去贴向他的脸颊，轻轻地轻轻地吻他一下，然后像安慰不知所措的孩子那样冲他平静地笑笑，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迅速转身向门口逃去，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会轻松一些，自己也才会轻松一些。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那样的柔软与不舍，那样的期盼与憧憬。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怦然炸裂，只想沿着内心的呼唤，改变她前进的方向，回过身来朝他展开的双臂奔去，带着她一生的渴望与追求，缓缓地缓缓地倒下去，像朝圣者那样四肢朝下，虔诚地跪扑于他的脚下，跪扑于幸福的脚下一样。她梦幻般回到自己的天地里，感受来自身体内部的剧烈震荡，仿佛一只小船被掀上浪尖，在那里持续了一会儿，又迅速跌落下来，脑里是一片悬空的美丽。她屏着呼吸待意识渐渐地清醒，之后，目光迷茫地望了一下四周，把自己从轻飘的温柔中拾回来，无助地坐了许久许久。
　　然后，她笑了。
　　一个人吃吃地笑。
　　就像心里盛满了甜蜜，又细细品味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猜想着他会从哪个角度说呢？想来想去，到底觉得自己给人家出了个难题，是不该说从哪方面谈都行，碗大汤宽的反倒没了主题，就后悔在他面前得慌乱，怎得什么也没说清楚就逃了呢？
　　莫非自己担心多了？
　　是啊！
　　人家是谁？
　　什么场面没经过？
　　这样一想，她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