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品名称:红盖头 作者:宋雅兰 发布时间:2018-02-01 10:24:10 字数:3064
看见贾达坤背搭着手悠着步子进来,便倒了茶问了好,随便聊了几句后,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把话题引到了待遇上面,不成想这里话音一落,她首先感到的是寂静,寂静中仿佛有无数个敏感在那里探头探脑。
“嘿,都是登大雅之堂的人,也变得俗气啦。”许久,贾达坤像给什么东西击了下似地弹起身子,摇头耸肩地说。
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可从他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幽默,多的倒是疼痛,就像男大夫扶着他刚出手术室时的那个样子,眉头皱在一起,让她找不到他眼睛的形状,只觉得有两道冷光从他额头下面的那堆皱纹里直直射了过来,像要把她的脸刺破似的。她就有点不高兴了,就用在医院里那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他突然沉默了,然后佯作仰身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有点尴尬,望了一眼林主席,像要从他那里借到一点力量。
林主席倒像什么也没有听到,目光仍然咬在报纸上。
这在意料之中,因为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林主席不过是聋子的耳朵。尽管在许多事情上也还公正,可他的公正在这里丝毫改变不了什么。这一点他自己怕也深有体会,所以渐渐也懒了,一些面子上的事非来不可的时候就来一下,却很少发表意见。其实从内心里讲,有时候她对他的同情甚至超过对自己的。就拿前不久获奖的事来说吧,当时贾达坤也同意让他去参会,说这项工作一直由老林抓着嘛,语气中却有另外的意思在里头。南正轩马上领会了说,哎!还是您去。我昨天已经给老林通了电话,他也答应了,就算了。哎,还是您去,您去吧。贾达坤就不再勉强了。待她从南正轩那里拿了文件回来,楼道里听见贾达坤正打电话,意思是因为一点私事,想去一趟云山,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舒服,想着林主席也是常务副主席,也有个尊严在里头,竟好意思做出来!因此,她当然能理解林主席的沉默。
“局长,您看。”她挺了挺胸说:“局里聘用人员没有拿我这个标准的,再说……”正准备要把话扯到章程上去,却已经感到了空气的压力,就把后面的话咽了。起身去了卫生间,站在镜前望着自己,脑里很乱,又想话已出口,就是发出去的箭,只能坚持着说下去,这样给自己打着气,甩着两手的水珠子回来。正巧把林主席撞在门口,知道他是借口走了。走了好,那样气氛或许会轻松一点,便坐下来接着说:“当然局长,如果您要觉得我不该提这事,话到您这里就算了。”
贾达坤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然后起身关了窗户。他的这个动作很缓慢,仿佛浮着许多思考,许久,下了决心似地回身将半杯凉茶泼到盆子里,然后嘿了一声说:“提,提吧,提到正轩那里看他怎么说。”
“那我得先知道您的想法啊。”
贾达坤慢悠悠在地上转了两圈说:“到时候我会说话的。”
她心里踏实了许多,总算得到了承诺。但也知道这事才刚刚开头,毕竟还有南正轩挡在那里,平日里该说的一见面就口吃呢,何况这么敏感的话题啊,就用十分讨好地语气接着说:“局长,这事,你看,能不能……”话到这里,她看着贾达坤考虑该不该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后面什么话?当然十分明确了,那意思是说,这事由主席提出来才好啊。贾达坤当然明白她余音中的等待,眼里即该闪过一丝释然,好像他多少还是有点权力的,但那释然很快变成了孤傲,孤傲中的冷漠又抬起了头,然后很快打断了她,话题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得说,要不正轩该有想法了。”
其实您是主席,私下里打个电话,南处长也得给你这个面子。再说又是当着林主席提出来的,他能想到哪里去?这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给她咽了回去,又想人家是领导,口子都开了,也就算了。但只要想到南正轩,分明感到眼前耸起一座山来。她把这事放在脑里想了几天,暗暗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跨越这座山。想是这样想,心里却很矛盾,似乎爱上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就脆弱得要命。再扯这么个敏感的话题出来,那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了块掉进水里的木头,不知道飘向哪里才是归宿。她为这个苦恼,一方面不想让他小看了自己,就像贾达坤那样认为她是个俗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下去是在浪费自己,既没有经济做动力,也没有一份好的心情,整天裹在一些琐事里,就像给乱麻缠了身。何况这是单位,想一分钱不要,整天被人训着,落个人情算了,可到底不是那么回事!她开始筹划起这件事来,与其说是为了征服别人不如说是为了征服自己,怕这样一味地放纵下去,到头来会落得与社会脱节,会滋养惰性。这样就在心里把那个男人看成了必攻的堡垒,自己似乎也身临硝烟之中,撑着一张黑兮兮的脸站在战场上。手里捏着颗手雷,那手雷冒着黑烟,她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仇视着那个堡垒,以一个无产阶级的姿态拉开了战势!带着这种雄心壮志,在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她去了六楼,这才知道南正轩去了北山。便嘘出一口气来,算是自己解放了自己。但她马上意识过来,事还是那个事,还放在那里,这样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
正坐在那里发呆,就见贾达坤推门进来。她极想从他那里找到点力量,然而他脸色平静如水,仿佛那件事早就被风干在了时间的夹缝里。
“论文收集齐了吗?”坐下来他问。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想着他该问她找过正轩了吗?谈过那事了吗?却问什么论文!心里自是不得劲,便放小声音没精打采地说:“早晨要找的,又去了物价局。”
“去那里做什么?”
“年检的事。”
“那是会计的事。”
“会计忙,只得我去。”
“聘的会计,惯什么毛病。“贾达坤摇头耸肩地说。
“会计是兼职,又是局里的人,这些跑腿的事不都是我吗。”
“这事得告诉正轩,秘书长是干什么吃的!”
“那点事不是个事,一说就成事了。”她含糊地说。
“那就是你的事,爱干多干些,干了也别叫冤。”贾达坤突然拍了下桌子说。
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不明白他火从何来。
“咦小周,梅花奖的候选人报了吗?”林主席赶紧打破尴尬把话题扯向了一边。
“报了,昨天报了。”
“局里的印不是不给盖吗,怎么又盖了?”贾达坤接了话题问。
“和社里人一起去的,就盖了。”
“嘿小周,怎么能让社里的人跟着去呢,工作总得要有个程序。”
“这不上面电话催得急嘛,要说程序,就不该在局里没盖印的情况下把材料寄出来。”
贾达坤瞪她一眼没有吭声。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反驳是多么的愚蠢,忙挣扎着说:“下次我一定注意。”又放软了语气,想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哦局长,今年的报纸您看变不变?”
“把你的正事干。”贾达坤生硬地回答她。
她顿感脸上火辣辣烧起来,就有点坐不住了,只怕眼泪滴下来,咬着嘴唇忍住了。
一会儿苏彬推门进来,把一张支票递过来,贾达坤就她手里瞟了一眼问什么钱?
“培训费。”苏彬说。
“嘿,那与这里有什么关系?”
“走的是这里的账。”苏彬又说。
“该走局里的账才合适。”
“是领导的意思。”苏彬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搞什么搞,鱼目混珠的。”贾达坤移过目光剜她一眼。
“这事您是知道的,南处长曾向你汇报过啊。”她心里蓦地燃起了一团火,抬起眼帘软软地说。
贾达坤不再吭声,眼里是冷冷的光。
她突然意识到这莫非是冲待遇来的,心里滑过了一丝凄凉,果然下次来的时候,话题便扯到了住院的事,问零花了多少钱?
“也没多少。”
“该把账清清。”
“已经报了。”
“那怎么行,公是公,私是私。”眼里有一丝审视在里面,然后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停了停,又拿出五十块钱换回了那张一百的,“要不,饭钱就算了。”
呵,这钱不见也好,一见倒让她小看了他,想着一盒人生片就几百呢,拿个五十块钱吓谁啊,骨头硬就硬得彻底些,口事心非地做什么,还换来换去的。也懒得周旋,埋头干自己的事不理他。这事本想汇报给南正轩,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将那钱扔进抽屉里不提。然而心里的那种感觉更加明确,前前后后的事放在那里,分明是一种暗示啊。可越是这样就越是不甘,哼,什么大不了的,莫非谁还能上来拔了谁的牙不成,便在见到南正轩之后,借着这两天的事情,婉转地将待遇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