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老高话当年

　　适逢大礼拜，德仁和老高徜徉于溪水之滨，虽是十冬腊月，在西伯利亚寒流没有到来的时候，太阳照在人身上还是暖烘烘的。今天，老高的心情很好，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冲动了：咳，组长，年轻人，我刚来那天心浮气躁，胡言乱语，叫你见笑了。
　　德仁笑了笑：老高，初来乍到，任是谁也不习惯，时间一长，慢慢地就适应了。
　　老高说：一样的话，你说出来就特别中听。李干事说你是大学老师，我还要向你多多请教哩。
　　德仁说：老高，你是老革命，倒是我应该向你学习才对。你1936年参加革命，那时候我才出生。
　　老高笑笑：有志不在年高，我年龄大，不过比你多浪费二十多年粮食罢了。
　　德仁说：老高，话不能这么说。你们为打垮反动派，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英雄事迹，是用鲜血写成的，是谁也不能抹杀的。
　　老高紧紧地握住德仁的手：谢谢你的理解。可是，我已经被开除党籍，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今后谁还会理睬我呢？
　　德仁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历史会还你们清白的，历史也会还我们清白的。
　　老高激动地：谢谢组长，谢谢你的吉言。
　　德仁说：所以，我想听听你的革命历程，听听你的英雄事迹，有人说你就是《保卫延安》里的周大勇，感人的故事恐怕多得很呢。
　　哈哈，总算有了一个想听我讲话的人了。在批判会上他们不允许我发言，不允许我讲自己的历史，说要把过去的历史一笔勾销。我想，历史就是历史，怎能说勾销就勾销了呢？他们说我是《保卫延安》里的周大勇，《保卫延安》受批判了，周大勇也要受批判，真是奇怪的逻辑。其实在保卫延安的战斗中，周大勇多的是，有活着的，有牺牲了的，有有名的，有无名的。一想起牺牲了的战友，我的心里就特别难过，活着毕竟是幸福的，即使接受再猛烈的批判，我也心甘情愿。听说上边来了通知，新华书店的《保卫延安》停止销售，图书馆的《保卫延安》停止借阅，所有的《保卫延安》集中起来一律销毁。哎呀，一个彭德怀的名字，何至于让他们这样惊慌失措，恨之入骨，必得将《保卫延安》烧光烧尽不可？
　　德仁沉思着：我相信真理，我觉得彭德怀没有错误，他不过是按照党的组织程序递交了意见书罢了，有几个人支持他，这就成了反党集团？彭德怀深入实际调查研究，批评大跃进、浮夸风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也不至于被一棍子打死嘛？
　　老高感叹再三：咳，老弟，我还是叫你老弟吧。你还年轻，你太幼稚，你以为按照组织程序提意见就没问题了。可实际情况呢？你给谁提意见，谁都不高兴，想着法儿打击报复你。肯定你是响应党的号召才提意见的，可你被打成右派了。提意见有罪吗？没有罪。提意见没有罪吗？有罪。你是提了有罪的意见，才被加上罪名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你跟谁讲理去呢？
　　听了老高的一番言语，德仁似乎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突然醒悟了，对他的打击报复还在进行着，难道说有人在他的档案上做了手脚，使他的“保留公职”变成了“开除公职”？老高看德仁沉吟不语，就问他在想什么，德仁说明事情原委，老高说：书记亲口对你说的“保留公职”，绝不会有错。可是，管理人事档案的人做了手脚，完全有可能。你提意见的时候，是不是得罪了管档案的小领导，他趁机打击报复？你解除劳教以后，一定要把事情追查清楚，我想是可以弄清楚的。
　　德仁说：是啊，是要把事情弄清楚的。老高，还是讲讲你的故事吧。
　　老高叹了口气，却又兴奋起来：唉，谈起往事，36年到49年的战斗历程，如在眼前。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了几十次，可要讲起来，不外乎就是行军、打仗，打仗、行军。当时是很艰苦，很危险，要是在行军途中，突然间一颗子弹飞过来，打中了要害部位，眼睛一闭，双腿一蹬，这100多斤就算交给革命了。
　　德仁饶有兴趣地追问着：老高，你们在打仗的时候，心里害怕不害怕？
　　老高一脸严肃的：没有打过仗的人，总是爱提这个问题，好像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在提心吊胆地担心着，我能不能活着回来？千万不敢让我牺牲啊！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从参加革命、参加八路军那天起，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是个石匠的儿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饿得人心里发慌，那时候参加八路军只是为了逃一条活命罢了。进入革命队伍以后，才慢慢地懂得一些革命的道理。为穷人打天下，就不能怕死，每一次战役结束，有无数战士倒在血泊中，哪一个不是父母亲的宝贝儿子？你看《保卫延安》，觉得把战争写得非常残酷，可你要是到战场看一看，那比书里面写的要残酷得多了。
　　德仁说：是啊，不身临其境，很多事情是很难了解真实的。听说杜鹏程就是当了几年随军记者，参加了无数次战斗，才写成《保卫延安》的。
　　老高颇有感触：组长，你在这儿也呆了几年，难道你不想把这里的情况写成小说吗？
　　想写啊，为啥不想写呢？可是必须等到一定的时候才能动笔啊！
　　等到什么时候？
　　老高，你这是明知故问嘛。
　　哦，哦，是得等，等到还我们以清白的时候，你才有写作的资格，你才能写出我们真实的面貌来。看样子，我还得和你多交谈交谈，你要对我多了解了解，免得将来创作小说时把我的形象歪曲了，哈哈……
　　老高，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写成一位襟怀坦白，虚怀若谷，英勇善战，身先士卒的好将领。不过，你我都得耐心地等着那一天。
　　哈哈，组长，我还没有和你谈多少情况，你的脑子里就有了我的形象，你这不是主观主义的先入为主吗？
　　呵呵，老高，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一个好人。
　　老弟，先不要表扬我，我还是给你讲几件事情吧。作为一个战士，肩负着革命重担，打仗是艰苦的，开荒种地也不轻松。大生产那时候，每天黑咕隆咚起床，黑乎乎收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抱着满腔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生产竞赛中去了。我挥动锄头，拼命地挖着，遇到顽固的树根，遇到暗藏的石头，虎口震裂了，胳膊震疼了，几天下来，腰酸背痛，浑身酥困，晚上回去，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连身也没翻，就到了第二天……两个月开荒，我挖坏了五把锄头，垦地80多亩，在开荒标兵比赛中，我创造了一天开荒二亩的纪录。就在这两三年的大生产运动中，我由一个班长上升到连长……
　　德仁笑了：老高，高升的名字起得不错，你是真正的高升啊！
　　老高也笑了：嘿嘿，那几年你只要拼命地干，就能得到提拔。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见了彭老总，他一听到我的名字，就笑了半天：高升！我们共产党不讲究升官发财，可是根据你的表现和贡献，连长的职务还有点低，就提升你当营长吧。你得把名字改了，马上就要打仗了，八路军改成了解放军，高升就改成高胜吧。不过，你得给我保证，打一仗胜一仗，你得做个常胜将军！
　　保卫延安的战斗打响了，胡宗南数十万军队来势凶猛，敌强我弱，为了更好地保卫延安，我们只能先撤离延安。敌军坐着汽车沿着公路开进，速度很快，可是陕北有数不清的山沟，有数不清的山头，我们就钻进山沟，绕着山头，和敌人捉起迷藏来。敌人走下汽车，钻进山沟，他们的优势就不明显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避免和敌人正面接触。我们迈开脚板，一个劲地走啊，走啊，一连要走好几天，引诱敌人追赶。有时候，敌人怀疑我们不是主力部队，就停止追赶。我们只好返回，打枪骚扰敌人，惹得敌人发火，又紧紧地追赶上来。我们便撒开脚板跑了起来，情况相当危急。有一次，敌人已经追上我们，并且开枪射击，我巧妙地指挥部队从侧面山沟向相反的方向撤退，避免了和敌人的火力交锋。
　　德仁听得也着急了：哎呀，老高，你们这样一个劲地跑，也不是办法呀！
　　老高微微一笑：老弟，你不懂，这叫运动战，要寻找战机哇。有一次，敌人的一支部队，东绕西转，迷失了方向，与大部队失去联系，被我们和友邻部队包围起来，歼灭个干干净净……
　　当然，运动战也有不顺利的时候。有时候东奔西跑七八天，聪明的敌人没有上当，脱钩而去。有时候，干粮吃完了，还要饿肚子。有时候，突降大雨，衣服湿透了，又饥又渴，又冷又累，还要急行军，老弟，那个苦哪，你恐怕很难体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