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来了个高胜

　　望着韩六、莲莲远去的背影，德仁心潮涌浪，久久难以平静……上工的人们走过来，德仁也就融入到筑路大军的行列里了。德仁仍旧和大刘一块抬石头，当他们走到半山坡时，自然而然地坐下休息。正是隆冬季节，太阳虽然黄亮亮地挂在天上，却已没有了往日的威力。寒风沿着山谷毫无遮拦地刮过，残留在灌木丛中的枯叶在瑟瑟发抖，充满眼帘的是一片枯黄和苍凉。德仁望着韩六、莲莲消失的远方，不无感叹的：韩六，他解脱了，我希望他们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小两口甜甜蜜蜜地过日子。
　　大刘说：组长，你为韩六费了不少心思，韩六可是因祸得福啊！
　　德仁说：不，全面地说应该是：因福得祸，因祸得福，正应了中国一句老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大刘疑惑的：此话怎讲？
　　德仁说：大刘，你不了解韩六的过去。韩六在药铺当学徒，莲莲10岁时，就暗恋上他，12岁时明确地表示喜欢他，这是韩六的艳福。莲莲15岁时，他爸爸利用她搞美人计，韩六因福得祸。现在莲莲检举了他父亲，救了韩六，韩六才因祸得福。
　　说起这些，俩人不免感叹唏嘘一番。大刘说：组长，咱们也是因福得祸哇。听我女人说，也就是听你姐姐说，月明经常跟她谈起你的情况。月明说，你是班上的高材生，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到北京师大进修当了助教，教学工作出色，担任团支书，支部也搞得红红火火，大家选你做代表，出席了西安市第五次团代会。你看，你的福气多大，踌躇满志，好事连连。可是，接着你就因福得祸了。你在团代会上的发言，受到了批判，成了你被定右派的一大罪状……
　　德仁说：哎呀，大刘，我的这些情况没有给你讲过，你倒通过女人之间的关系，调查得清清楚楚。
　　大刘说：组长，言重了，我哪敢调查你呀？都是听的女人之间的闲言碎语，说明你在反右以前是一帆风顺，大红大紫，这才乐极生悲，因福得祸。劳动教养以后，你也会因祸得福，前途无量呢。
　　德仁微微一笑：大刘，我只是开个玩笑，哪里会怪你呢？你也一样，一帆风顺，大红大紫，乐极生悲，因福得祸，今后也会因祸得福，前途无量的。
　　俩人同时祝福：彼此彼此，但愿如此，哈哈，呵呵……
　　德仁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心情不免沉重起来：大刘，你是保留公职，以后就回原单位了。我也是保留公职，可是单位没有在这里备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真叫人担心。李干事答应联系原单位，询问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结果。
　　大刘说：组长，你放心，保留公职，既然是书记亲口对你说的，就没有错，你再找李干事问一问嘛。
　　收工回去，德仁去找李干事，李干事说：嗨，我正要找你，你就来了。你看，这是你们学校人事部门来的信函，说你是开除公职，开除团籍，劳动教养。
　　德仁脑子里嗡的一声，便呆呆地展开信函看着，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长久存在的一丝希望破灭了，他的眼前一黑，站立不住，几乎要摔倒了，李干事连忙扶着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德仁醒来了，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李干事的床上，李干事正焦急地观望着他。德仁挣扎着要坐起来：李干事，对不起，叫你担惊受怕了，我，我这是怎么了？
　　李干事按住他说：张德仁，不要紧，躺着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你的思想猛地受到强烈刺激，昏过去了。
　　李干事化了一杯白糖水叫德仁喝，德仁这才慢慢地坐起来，一口一口地喝着糖水，他的眼泪却止不住涌流出来……李干事劝慰道：别难过，不知道是你记错了，还是他们弄差了，只能等你出去以后慢慢地搞清楚。张德仁，我看你是一个坚强的人，即使有再大的问题，也一定能够挺得住的！
　　德仁说声谢谢，站起来，打算走了，李干事说：别急，我倒忘了，你们组走了两个人，队上新近要进来一个人，是个中学校长，1936年的老革命，去年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唉，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把他放在你们组里，你想法照顾一下。
　　果然，第二天，这个人就来到五组。这是一位50多岁的老人，沧桑岁月已经在他的额头刻下深深的皱纹，却目光如炬，精神矍铄，和德仁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老人很健谈：我叫高升，爷爷起的名字太俗气，好像爱往上爬，好做高官似的。参加革命以后，常常打仗，我便改名高胜，盼望多打胜仗。其实，胜仗也没少打，可是这一次却打了败仗，平白无故地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呵呵……看样子叫高胜也不行，世上就没有常胜将军，你还是叫我老高吧。组长，老弟，人生无常，就像在大江大海中划船一样，翻船是经常发生的事情，翻一次船何必惊慌失措、大惊小怪呢？老弟，组长，我还是叫你组长好了，革命队伍里不兴称兄道弟、拍拍打打这一套的。咳，我还有什么资格说革命队伍呢？我早就被和右派划为一个档次了。唉，组长，你是右派，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称为漏划右派，看样子，我们是一条绳子上拴的蚂蚱啦！……
　　高升感情大起大落，喜怒无常，看样子在运动中受到猛烈的冲击，思想上受到强烈的刺激，一时之间还冷静不下来。德仁想，既然李干事叫照顾一下，就说他身体不适，先在宿舍休息好了。谁知道，德仁把这意思对高升一说，高胜立即从床上蹦了起来：组长，我没有病，不需要休息，不需要照顾。在战场上，我是轻伤不下火线，这里也是战场，我怎么能轻易地退出火线呢？
　　德仁一看，老革命的刚烈劲儿来了，只好领着高胜来到筑路工地上。五组干的是抬石头的活儿，没法照顾他，就给铺路面的组长说了，让高胜在那儿干活。把高胜安顿好了，德仁仍然和大刘去抬石头。大刘和德仁把石头从山上抬到半坡，照旧在老地方休息，俩人的话题自然转移到高胜身上。大刘说：听说高胜转业以前是个团长，安排他当县长他不干，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就当了中学校长。
　　德仁说：高胜刚来，他的情况你咋这么熟悉？
　　大刘笑笑：听小道消息嘛。小道消息，比电台新闻传播得还要快。
　　德仁说：大刘，你既然有小道消息，那么你说，高胜是怎么犯事的？
　　这个吗？也略知一二。庐山上出事的大领导是彭——，你我心照不宣，不用说名字了。彭受到批判，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高胜在彭的部队当营长、当团长，能不受到牵连？
　　大刘，你这样讲我相信。前几天在李干事那里看到一张报纸，上面有批判杜鹏程和《保卫延安》的文章，说杜鹏程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哩。
　　嗨，我记起来了，有人说高胜就是《保卫延安》里的周大勇，不，说周大勇就是高胜。
　　德仁笑了：周大勇和高胜不能划等号，确切地讲，高胜是周大勇的原型。
　　对，组长是搞文学的，对文学术语自然比我内行。可是，不管怎么说，犯错误的是彭，总不能牵涉到解放军英雄人物吧？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人犯罪，株连九族。1955年，胡风因为向党递交了一份《胡风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也就是30万言书，而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锒铛入狱，全国牵连2000多人。
　　组长，别说这些了，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谈话太随便了吗？太自由主义了吗？
　　大刘，这不是随便，不是自由主义，而是自由论谈。
　　好了，咱们不谈论自由了，快抬大石头吧！
　　一连几天，德仁和大刘都是闷着头抬石头，不言不语。这一天，石头放在半山坡休息，大刘实在憋不住了，抢先说话了：组长，你这几天低头纳闷，沉默不语，生我的气了？
　　咳，大刘，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我觉得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活得太窝囊了。整风运动中，因为向党提意见，被打成右派，那么我这一生不能再提意见了吗？不能再张嘴说话了吗？不能坐在山坡上谈论自由了吗？
　　看看，组长，你还不是对我有意见吗？
　　我是在惋惜，我是在哀叹，社会发展到二十世纪，竟然还不如2000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了。
　　此话怎讲？你倒把话讲清楚嘛。
　　大刘，你该记得吧？中学语文课本里选有一篇古文《邹忌讽齐王纳谏》吧。邹忌以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劝告齐王，齐王于是下令天下，广纳群谏：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由于齐王广开言路，一年以后，齐国大治，国富民强。.
　　大刘说：组长，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今天，你的自由论谈就到这里吧。听我的口令，起立，弯腰，抬杠上肩，开步走！
　　于是，他们抬着石头，杭育杭育，一路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