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红盖头 作者:宋雅兰 发布时间:2018-02-01 10:16:24 字数:3164
走在花园的石子小道上,眼里脑里都是一个生命的季节,奇怪的是,心情却仿佛跌入了苍白之中,全没了当年的喜悦。想着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八年了,几乎习惯了下层人的生活,习惯在别人的不屑中过自己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日子。唯一的一点点变化是,她成了一名作家。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就这样被一传十十传百地叫开了。她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却已经陷入了痛苦里。老想着作家那么好当的话,人人都是作家。不可能人人都是作家的,毕竟,这是一项不同于一般劳动的劳动。唯一的一点点欣慰是,每当她在书店里看到自己的书被一些人围着翻阅的时候,还是会由衷地笑一下,然后迅速离开。
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想很多很多的事情,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书。
是的,无论怎么说,她的书能有今天这样的反响,还是挺知足的。毕竟,她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化人,尽管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中文,在她不过是消磨时光而已。因为那个时候,已经不再为工作发愁,又啃了那么多年的课本,逮个机会还不放纵放纵自己?更多的时间,不是在杨柳岸,就是在小河边,或是在绿荫下,整天把课本放在额前当遮阳的伞,偶尔哼出两首小诗,也是心情所致,谁还会把文学当个事来做。到真正想写点东西了,才把目光投在了名著上,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读了几本,就开始了一项项浩大的工程。
当然,这也许还跟她的经历有关。
因为人生的突然跌落,让她伤痕累累,又面临着荒漠一样的现实,由不得一个人瑟缩在陌生的城市里,看不到亲情,没有了爱情,整天除了望阳光里那些飘浮的尘埃,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其实那个时候她就是一粒尘埃,飘浮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当然在她的人生中,也许多是自负,但自负总会像风一样飘散了,不留任何痕迹;少是无奈,而无奈却像钉子一样楔在了记忆的深处。
比如父亲的离世,就是她第一次面对的无奈。
在父亲走的那个早晨,她伸长手臂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都没能留住的时候,她知道父亲有时候也是无奈的,有了这份无奈,她就什么也留不住了。就算以前很容易得到的幸福呀快乐呀什么的,现在都不太容易有了。她想可能是让父亲给带走了。放在小时候,她也许会哭的,知道一哭,失去的一切就会回来的。大了就不能再哭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地上蹬着双脚张大嘴巴地哭了。因为父亲一走,就没人再抚摸她的头发了。
那个时候,她时常觉得有一块阴影笼罩在心头,似乎是为了寻找一种发泄的方式,就开始写了,不停地写。她固执地认为,只要一味地写下去,失去的一切大概是会回来的。这样两年后,她的处女作问世,然后就有一些人知道这个城市里飘泊着一个女人。她被人们的目光照亮,自觉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走了出来。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她是欣慰的,心情就像沐浴在阳光里一样明媚。而这一次,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呆会儿,好让自己疲惫的身心能够歇一歇,让长期以来压在心上的那份沉重轻一些,让一度悬在空中的双脚能够踩在现实的大地上。
于是,她很想走出家门,跟着自己的恋人一起去海边。想像中的他,应该是朝气的,多情的,冷静的,率真的,有内涵,有胸怀,能让她安然地偎着他,聆听涛声渐进梦里。梦里他们都沉默着,沉默地坐在一起望大海,海面如镜,闪着鱼鳞般的金片儿,像来自岁月深处的呼唤,又像走进了一幅美丽的图画,遥远得有点迷离,他们牵手而行,没有奢望,快乐就行,仿佛一切的快乐都在路上,而路没有尽头。
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呀!
可眼前的城市洇在一片灰雾中,太阳一点光芒都没有,像一只疲惫的电灯泡,无奈地悬在一片楼房的上空。这样的早晨总能引起心中莫名的消沉,就好比宇宙万物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人也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什么理想呀追求呀爱情呀,不过是给自己继续活下去,寻找的一点点借口罢了。
有时候,写作也不能把她从这种失落孤独中解救出来。
办公室里不想呆,就到楼上楼下溜达了一圈——耿野被稿件缠在忙碌中,左右不能周旋,曹杰如坐在窗前发呆,凝着一脸的不甘,屈文静在阳光里吸烟,淡出孤独的清高。看起来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什么话也进不了角色,觉得无聊便懒懒地出来,正好把杨淑珍碰到眼前,便展脚跟着走会议室,好似这里是唯一不会被踩着雷的地方。
杨淑珍麻利地把一打纸杯收拾到纸篓里,擦了桌子,然后拉一把椅子过来说,又是一身,刚买的吧,前两天的那件毛衣我在百安见了,很贵的。要说还是有条件,让我想都不敢想,不过能穿就穿吧,女人就鲜活着这么几年。
她苦笑了一下,竟没有话回了,忽儿觉得自己很虚伪,好似也不知道想证明什么,就把辛苦挣来的那点钱一把把扔给了虚荣,而这样并没有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快乐。其实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就不再留恋先前的生活了,灯红酒绿里的应酬,生意场上的逍遥,时尚氛围里的陶醉,铿锵音乐里的张扬,没完没了的游戏,都是浮华背后的云烟,到头来回眸一望,不过一叶浮萍罢了。
那个时候她开始反省自己,想着既然活着,就得把根札在土壤里去,有了这个想法,也不知从哪何时起开始变得节俭起来,好像先前那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纸片片,其实得来也挺不容易的,就想着一定要用在刀刃上,她甚至想到资助贫困生上学,或者在农村投资建一两座学校,以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可自从来到这座大厦,这个想法就有点儿模糊,到后来整个给放在了脑后,开始像先前那样奢侈起来,好像不这么做,就不能像一个人似地站立起来。开始的时候还挺满足的,后来就觉得越来越不真实,好像自己完全成了一个演员,而且演技很笨拙,丝毫也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懦弱。
可是我在懦弱什么?社会中我是有一席之地的。我完全可以开心的生活,迎着每天清晨的阳光,行走天地间,坐看云起时,还自己一份悠然的心景。可为什么总是带着一份卑微的心情,辗转于世俗的不屑中?仅仅为了一个人而让自己淤泥裹身,在无尽的黑洞里跌落跌落?想是这样想,可她依然没有立即放弃这种愚蠢的行为,所以当杨淑珍这么说的时候,她疲惫地叹息了一声。
“挺累的吧。”杨淑珍看看她说:“整天坐在电脑旁头都不抬,怎么今天有空啦?”
“事情放了一堆就是不想做,没有心情。”
“你们这些文化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啥都要讲个心情,像我们,家里一堆,这里一堆,哪一样也不能少。整天忙得团团转,知道心情是个啥东西?”
“其实倒挺羡慕你的杨姐,真的,我现在最喜欢的事就是扫马路。工作服一穿,谁也不认识,只一门心思干自己的活,累了,往床上一躺,连梦都不做。”
“那是你嘴上的话,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说到底,我是没办法,一把年纪了,又没文化,这样挺好的,其实谁吃哪碗饭,老天早都定啦,让我整天费脑子,可做不来的。”
她笑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这辈子,就这样了。”杨淑珍接着说:“拿着几百块钱,逢节假日还发点补助,凑合着过啦,不像你们,辛苦是辛苦,可到底拿得多,一月下来……”
“哎呀,糟了,一件急事还放在那里,怎么就忘了呢。”话题到了这里,由不得她心头一虚,突然两手一拍,忙匆匆告辞出来。到杨淑珍看不到的地方,才放慢了步子,心里着实有点郁闷,哦,多悬啊,亏得自己脱身得早,要不那话题再往下一走,怕是没等自己说完,连杨淑珍也该小看了,哼,还人模人样地干文秘呢,不如提个破布擦厕所得了。这种尴尬让她突然意识到,钱有时候体现的不仅仅是它本身的价值,想想自己刚才的窘迫,那个让她无数次伤感的念头像压在水里的皮球又浮了上来。其实,就待遇的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过,当时贾达坤说应该考虑的,可一放就是一年多,这当然得怨自己,老想着事情摆在那里,领导又不是瞎子,可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人人眼皮都是朝上翻的,哪有闲情放在一个小人物身上,不是瞎子装个瞎子也不难。别人装瞎子可以理解,自己再捂住耳光装清高,那是阿Q,鲁迅先生早就为这样的人画了像的,自己却在这里重蹈覆辙。
现在,她明显感到心理渐渐不能平衡,不再是初来时的那么纯粹,好像脑袋老被一双现实的大手死死要按进水里去,非得让自己模糊意识清醒过来,不得不再次考虑这个现实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