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学习学得怎么样？”母亲坐在床边，给我撇过来一袋牛奶，问。
　　“还能怎么样，累呗。”我先是撕开一个小口，然后使劲把纸袋一按，“咕咚”一口就给喝了了。
　　“累？我说你小子从小到大，只要一上课，就累，你还能不能好好学呀。”看得出来，母亲又准备向我老生常谈、大举进攻了。
　　“叫你说的，一天坐将近十个小时，给你你不累呀。”我忙避重就轻，不谈我对保险知识的敷衍，只谈上课性质的燋熬。
　　“这个我知道，老妈我理解你，特别是看你这么大的身躯坐在椅子上一整天，确实挺辛苦的。”
　　“不辛苦，只要你能理解，那就不辛苦了。”
　　“跟我说说吧，都学了些什么？”母亲突然话锋一转。
　　“还能学啥呀，还不就是一些保险知识嘛。”
　　“废话！保险公司教的当然是保险知识了，难不成还能教你们烹饪知识啊。”顿了一顿，母亲又说，“你小子少跟我俩扯犊子，说说吧，都学啥了，我也听听。”
　　怎么也想不到，咱家老太太竟然会如此执着于我的学习成果。没办法，只能空口白牙地讲些我还能记住的，并未彻底淡忘的所谓保险知识。
　　要说我这张嘴呀，可真能扯，这一讲，差不多得有半个小时，把我累得可是不行，感觉比端坐在椅子上听一天课还要累。
　　“学得还不错，讲起来头头是道的，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没听明白？没听明白不要紧，要不我再跟你讲一遍，你看怎么样？”
　　我记得孙昊老师就跟我们讲过这个问题，想要语速飞快、口齿伶俐地跟客户讲保险产品，并以自己的角度帮助客户解疑释惑，就得多加练习，没事的时候跟父母讲，把父母讲烦了，就对着镜子跟自己讲。啥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表情从容，面带微笑，俨然戈培尔似的宣传部长的风范，就算成功啦。
　　老实说，这个标准确实有点儿高。况且，我这个人懒得跟别人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讲这一类东西，就跟有的人闲着没事喜欢在微信上狂刷朋友圈，再不就是在微信或QQ群里发一些“感谢家人们、朋友们，忙帮点个赞呗”之类的东西似的，看上去就膈应。不点赞吧，于心不忍，毕竟人家都恳求自己头上来了。点赞吧，又认定自己是个虚与委蛇之人。为什么点赞？不是因为那个链接上的东西究竟有多好，甚至自己连看都没看一眼，无非因点赞而点赞罢了。
　　鲁迅先生有句话说得非常好，“时间就是性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
　　我可不想做空耗别人时间，谋害他人性命的事。诚然，我也不希望别人空耗我的时间，谋害我之性命。
　　我深知自己的理解可能存在着某种问题，但我想我的本意并没有错。
　　还好母亲没有再让我重复一遍，不然的话，我讲的东西一定跟适才讲的有很大的出入。即兴发挥的问题便在于此，记不住啊。
　　“听你康姨跟我说，那里的伙食不错啊。”母亲说。
　　“的确挺不错的。”我回答说。
　　“可我看你的身板也没显胖啊，还那样。”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不光坐着，每节课上课之前还得起立拍手鼓掌，还得跳什么抓钱舞，还说什么跳得越好，抓钱的机会就越多。我看呀，这性质跟传销差不了多少，舞跳得好就抓钱机会多？净扯淡，鬼才信呢。我又不是舞蹈科班的，一个卖保险的，跟舞跳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其实呀，我还真想看你跳一段抓钱舞呢。”母亲笑说。
　　“啊？你可别闹了你，我可没那兴趣，我下八辈子都不跳那玩意，看上去就跟个傻子似的。”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跳舞，才会觉得自己很傻。可你喜欢写文章，不也有很多人认为你傻嘛，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写呢？”
　　母亲的话令我无言反驳，她说得很对，傻不傻的，主要不是看别人的眼色，还得看自己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自己所做的事。
　　“咱不聊这个话题好不好，没劲。”
　　我忙转移话题，我怕我家老太太保不齐真的让我跳一段抓钱舞。我呢，自然也不好拒绝她呀，谁让她是我妈呢。
　　“那就聊聊保险吧，你觉得怎么样？听了三天课，总得有点儿感悟吧。”母亲说。
　　“怎么说呢，按照他们讲的，保险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也买过保险吗？太平洋的。”我说。
　　“啊，买过，是我给你买的教育金，就是理财。买的时候还胆突的，怕上当受骗，虽然手上拿着保险合同呢，可还是非常害怕，没办法，谁让周围这么多家，就我敢买呢。”
　　“那么事后呢？”
　　“妈呀，别提了，傻了呗。我也不知道返的钱那么多呀，当时谁都劝我，说什么别上当，千万别信，假的。我心里也打鼓啊，不买觉得亏，买了又怕上当，想来想去，只买了一个月交三百那个档的。好嘛，十年之后一返本，我去，赔大发啦，我要是那个时候胆大点儿，买一个月交一千的，利息可海了去了，比银行可高多啦。”
　　“听你这意思，你信保险呀。”
　　“不全信，但也不不信。”
　　“你觉得干这行有没有前途？”我一本正经地问。
　　“咋说呢，现在干保险的人太多啦。不像以前，以前虽然难干，但是人少，人少意味着粥多。现在呢，人多了，粥却少了。”
　　“听你这话，你对保险有一定了解啊。”
　　“这话说的，你妈我是谁呀，啥不懂点儿，开玩笑呢。其实我当时就想干保险了，可家里人没一个同意的，都说那是骗人的，一听说是骗人的，我就没敢干，既怕骗了人家，也怕被人家骗了。哎，要说你妈我呀，这辈子毁就毁在这帮家人手上了。你也不是没看清楚，咱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啥大智慧、大头脑，就只知道一老本实地工作挣钱。就你妈我还行，有点儿头脑，而且胆子还大。你也应该知道，要不是我，光指着你爸他挣那点儿一脚踢不倒的小钱养活我们娘俩，你能这么胖？不饿死就算不错啦。”
　　每次讲到此类话题时，母亲总会不自觉地露出悔恨的神色。她不仅悔恨那些规劝她、阻止她，甚至威胁她不要做保险的人，同时也在悔恨自己，自己为什么不能固执一点儿，偏激一点儿，勇敢一点儿，自我一点儿呢？
　　“那你为什么不干呢？”我很想问母亲这么一个问题，但想想还是算了吧。我很清楚，母亲的顾及是什么，她不希望家人把她界定为是众叛亲离、六亲不认的货色。为了权衡，自然不免要洗涤一些性格上的果敢与嚣狂。
　　“正因为我有这些痛苦的经历，所以你看我对你的态度很随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全民工作不要了，可以；闷在家里写文章，可以；跟朋友们打打扑克麻将，可以；出去旅游散心，也可以。只要你不过分放纵自己，又什么醉酒啦、大赌啦、吸毒啦，再或是做什么犯法的事情，我都允许你。为什么？因为我不希望你像当初的我那样，整天在家人们的说教下生活，好像你的存在是父母的延续似的，不能脱离父母及家人给你铺好的轨道。”
　　闻听母亲此番洋洋洒洒、声情并茂、意味深长的阐述，我甚至有种痛哭流涕的感觉。幸亏我的泪腺被一些真实见闻和阅历给彻底堵死了，否则的话，淌出来三四两眼泪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
　　我很想说些什么，可就是说不出来。很奇怪，凭我之话痨本色，讲几句感激肺腑的话，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才对，可这一刻，还真就辞穷了呢。想必，对我而言，母亲的感激之情不是靠嘴巴倾吐出来的花言巧语、情真意切就能报答的，还得靠实质性的情感和关切才能报答一二。
　　“我们娘俩之间，没必要讲一大堆臭氧层子一般的废话，没意义。况且，我从小就教育过你，身为一个男人，你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享受你认为非常有意义的生活。但是有一样，务必得靠你的头脑，还有你的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你都这么大人了，我可没义务拿钱给你擦屁股。”
　　适才的慷慨陈词，此刻的冷语冰人，母亲就是这样的人，讲话够直接、够坦白，无论文雅与否，鄙俗与否，可见一斑。
　　“我明白，我知道。”我只能如此说。
　　“那你打不打算干保险？”母亲问。
　　“我也不晓得，明天再说吧，先去公司看看呗，探探路，了解了解，光听人家说，谁知道真的还是假的呀。”
　　“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太太，家里还有啥饭菜没？我还没吃饭呢，今天中午不供饭，直接坐车就回来了。”
　　“饭呐，还剩不少呢，菜嘛，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他贼能吃，纯是一个吃饱就睡的主儿。”
　　“要不你再做点儿菜呗。”
　　“做啥呀？我可懒得做，想到每天得给你爸做饭，我脑仁子都疼。这样吧，咱娘俩出去吃冷面吧，我都好几天没吃冷面了，馋那口了。”
　　冷面，是母亲饮食方面的最大爱好。就跟白天的业余活动是打麻将，晚上的业余活动是歌厅属于一个性质的，谁也阻止不了她，就这么洒脱。
　　“行，我也想吃冷面啦。我这就给老头子打电话，这么一会儿工夫，也不知道老头子跑哪儿去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
　　“你干啥呀？”母亲问。
　　“给老头打电话呀，不是去吃冷面吗？”
　　“不喊他，不带他去。我可跟你说，要不你跟他吃去，要不你跟我吃去，反正我不跟他一起去。”
　　老两口的感情一直这样，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既劝不了，又说不通，只能心平气和地当个冷眼的看客。
　　要不我怎么会选择逃避，自己一个人住呢？我每天看到他们俩在一起，脑袋就生疼生疼的，动辄口角吵嚷，谩骂不断，我除了逃避，还能怎么样呢？
　　诚然，我更愿意跟母亲待在一起，所以我选择跟母亲去吃冷面，把父亲撇置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