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幽幽祭母文

　　走在上工的路上，大刘关切地问道：组长，谁来的信呀？
　　德仁把情况说了，大刘感叹唏嘘：唉，伯母去世，你也无法奔丧，你嫂子带来的西凤酒还有，糕点还有，你写上一篇祭文，我们晚上去溪水旁边祭奠伯母。
　　德仁紧紧地握住大刘的手：谢谢，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整个下午，德仁神思恍惚，母亲的形象不断地浮现眼前，他一边劳动，一边构思着祭文，回到宿舍，手握钢笔，一挥而就。他并不擅长古文，就这么四字一句，半文半白，泪眼朦胧地写着，重在表达感情，寄托哀思。
　　晚上，德仁早早地领着组员学习完毕，便和大刘一块去祭奠母亲。一轮圆月高高升起，山谷涂上一片银白的月色，溪水闪烁着波光潺潺流向远方。他们在溪边摆好糕点，酒杯里斟满酒水，撮土为炉，松枝作香，点燃三根松枝，德仁展开《祭母文》，就着月光，动情地宣读着：
　　祭母文
　　呜呼吾母，张氏翠仙；年方四六，早辞人间；葬于汉中，汉水之边；母亲去矣，永远永远。遥望南天，珠泪涟涟；细想往事，心热鼻酸；母亲弥留，儿在铜川；母亲呼儿，小三小三；无人应声，无人问安；人间憾事，唯此一件；捶胸顿足，难以回天。呜呼母亲，请听儿言；今夜梦中，请来相见；容儿细细，一睹容颜。母亲月容，定会再现；发髻高耸，柔发披肩；袅袅婷婷，风度翩翩；美貌端庄，令人艳羡；飘然而来，惊鸿天仙；人间观音，呈现眼前。母亲轻唤，小三小三；孩儿应声，泪流满面；急扑向前，母已不见；妈妈妈妈，天上人间。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今日一别，再难相见；你的教诲，永记心间。人们常说，母慈父严；你的教育，比父更严；曾有一次，逃学游玩；惹你生气，怒了容颜；关了房门，杜绝规劝；打我屁股，四十皮鞭；我已昏迷，母亲哭喊；左右邻居，闯进房间。屁股肿胀，如同发面；邻居建言，黄表敷贴；妈妈泪水，洒落股间；点点热泪，沁儿心田。妈呀妈妈，妈呀妈妈；一次鞭笞，永记心间；促儿上进，奋勇向前；自强不息，长流不断。巴山苍苍，汉水蓝蓝；山路绕绕，相思绵绵。痛思吾母，无时不念；痛思吾母，深藏心间；痛思吾母，几时梦圆？痛思吾母，热泪涟涟……
　　德仁读着祭母文，愈读愈加悲伤，忍不住声音呜咽，热泪长流……大刘也深为感动。接着，大刘划着火柴，德仁点燃祭母文，这是薄纸写的，待纸张烧尽，双手轻轻往上一送，趁着山谷的一阵晚风，灰烬便飘飘荡荡，飞向远方。德仁捧起斟满西凤酒的酒杯，做一个奉献给母亲的姿态，然后从左到右慢慢地将酒倾倒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中……望着酒水伴着溪水滚滚而去，德仁向着遥远的天空作揖，然后匍匐在地，磕了几个头，便痛哭起来：妈妈，妈妈……声音之悲痛，凄楚，大刘听了也伤心不已。许久，许久，德仁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此时此刻，大刘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心中的疑问：组长，祭文里写的母亲鞭打你的屁股，肿如发面团，又用黄表敷贴，痛哭流涕，可有这样的事情？
　　有啊，哪能没有？难道我在虚构情节，编写小说吗？
　　既然有这样的事情，那么，我就要说话了，天底下哪有这样残忍的母亲，把儿子打得皮开肉绽？难道你不是母亲亲生的？
　　大刘，我也曾发生过这样的疑问，询问母亲，母亲为这件事情也很后悔。母亲说，我就是她亲生的，她是恨铁不成钢啊。我从农村回到城里，总显得木讷迟钝，不爱学习，母亲着急哪。而且母亲对我说话，我总是默默无语，没有反响，母亲就有点生气。那天，我的逃学成了母亲怒气大爆发的导火线。特别叫母亲生气的是，我脾气倔强，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没有一句认错的话，没有一句求饶的话。所以母亲越打越生气，越打越发怒，甚至于歇斯底里地关起房门痛打我。我想，母亲生我气的另外一原因是，嫌我太懦弱，太软弱，她要打我，我为什么不反抗，不逃跑，静静地守在那儿等着挨打，她认定我长大了没出息。所以，她就是要打我，打得我有长进有出息才行。
　　哎呀，这内情好复杂。组长，我再问你，你说的鞭打四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鞭打，是妈妈女友传授的教育孩子的“先进经验”，把一盘绳子在水里泡软了，抽打孩子的屁股，据说这样不容易打伤筋骨。母亲就想在我身上试一试，事情过后，母亲连呼上当，看见我屁股肿胀，痛苦万状，母亲确实是有苦难言。其实，母亲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她信佛，有善心，有善行，家门口来了讨饭的，她总是叫我掰上半个馒头去施舍，还经常给穷人赠送衣物。
　　组长，我问你，你可要说老实话。妈妈对你鞭打四十，你恨不恨妈妈？
　　那时我才七八岁，真的不知道仇恨的具体含义，也不会怨恨妈妈，当然要说和妈妈思想上没产生一点隔阂，也是不实际的。
　　组长，这就是你后来检举母亲窝藏反革命分子的缘由吧？
　　那倒不是，这纯粹是两回事嘛。在肃反运动中，我已经是一名人民教师，共青团员，正在积极申请入党，红心向党，忠诚老实，母亲窝藏反革命分子是事实，我就毫不犹豫地向组织上检举揭发了。这是1955年的事情，我当时虽然获得了大义灭亲的荣誉，但是1957年我还是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当我用大义灭亲的事情来证明自己对党忠诚时，得到的回答只是轻蔑的三个字“假积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被戴上右派帽子时，平时各种进步的表现也被说成是假积极，就连当班长时各项出色的工作，也被说成是为了讨好女朋友硬装出来的。
　　银盘样的圆月升到中天，月色朦胧的山谷更加幽静迷人。德仁说：晚上时间大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大刘说：好，明晚再来，继续祭奠伯母。
　　谢谢，大刘，嫂子带的西凤酒和糕点，留下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大刘说：好了，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晚上自然是，月圆月光明，星稀星光淡，溪流溪水闪，风动风儿慢。德仁、大刘来到溪水旁，摆好糕点，斟满酒杯，德仁取出一篇祭文来。大刘惊讶的：组长，昨天的祭文已经烧掉，这是你留的底稿吗？
　　德仁摇摇头：这不是昨天的那一篇，这是我另写的一篇《再祭母亲》。
　　大刘说：好快啊！
　　于是，德仁展开祭文，动情地宣读着：
　　再祭母亲
　　天下之情，莫过母爱；天下之欢，莫过母在；天下之暖，莫过母怀。曾记那年，送我渭北；舅母欢喜，母亲哭泣；哭哭啼啼，实难分离；母子吻别，一次一次；难分难舍，母子分离；这次分别，三年之期。三年以后，母亲接我；舅母啼哭，舍不得我；妈妈哭啼，不能舍我；拉拉扯扯，哭哭啼啼；三天三夜，痛苦别离。曾记当年，小小儿郎；母子牵手，街头徜徉；一家一家，走过店堂；读着店名，声音朗朗；丝丝笑意，布满脸庞。曾记当年，小小儿郎；母子牵手，莲湖游逛；芳草碧绿，鸟语花香；或把山登，或把舟荡；母亲纵情，放声歌唱；《两只老虎》，歌声嘹亮；古曲古调，《苏武牧羊》。时至今日，念念不忘；歌声婉转，如在耳旁。妈妈妈妈，请听儿言；从今往后，梦中团圆；看见莲湖，想起母颜；听见歌声，想起母颜；母亲容颜，永驻心田。
　　祭奠完毕，德仁仍然泪流满面，唏嘘不已，许久许久……不等大刘询问，德仁讲起了往事：当时，舅母没有孩子，抚养我三年之久，也是母子般深情，一旦离开，真是难舍难分。据说，当年舅母就想把我留下，可是母亲哪里舍得，我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们为这事情，争争吵吵，哭哭啼啼，三天三夜，毕竟还是让母亲生拉活扯地把我抱走了……往后的日子，舅母每次见了我总是亲亲热热地相处，恋恋不舍地分别。唉，我欠母亲的太多，我欠舅母的也太多太多。现在，母亲走了，舅母还健在，可是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大刘叹息着：组长，我们抛家弃舍，别妻离母，在深山野林里劳动，家庭、亲人离我们越来越远，社会离我们也越来越远，我们好像就在鲁滨逊漂泊的孤岛上生活一样，要不是有组长你这样的好朋友，有众多的患难之交的说说笑笑，我简直要急疯了……
　　德仁说：大刘，我羡慕死你了，有这样的好嫂子，三番五次地来看望你，你离亲人、离家庭并没有多远啊。其实，我们并没有脱离社会，我们这里就是一个小社会，我们应该好好地生活，给我们的人生添加多彩的一笔。这样，才不会辜负许多关心我们的人，我，才会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大刘说：组长，我佩服你，总是这样热爱生活，总是这样乐观地生活，我让你嫂子慰问你，正是为了给你的人生增添多彩的一笔哇。
　　德仁苦笑着：大刘，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