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儿子回来了

　　清晨总是静悄悄。小姐们熬了夜，钻在被窝里睡懒觉，经常会一觉睡到晌午边，不喊叫她们吃午饭，一般她们不会走出门。石榴却不能不起床，起来后蹑手蹑脚走出去，又轻轻地关上门，生怕把别人给惊醒了。
　　下楼先拖地。今天，老板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儿子远在登封，昨天打来电话，说他想妈妈，就要回来看望妈妈了。丁梅听了在电话里吵儿子：“我这里没啥事，你不要来回跑了。”
　　儿子就喊了一声“妈”，说：“车票我都买好了。”
　　丁梅知道想拦也拦不住了，才说：“路上要注意安全，啊。”
　　放下电话，丁梅一直皱着眉，可以看出儿子要回来的好消息并没给她带来一点喜悦，倒像是给她添了一块心病。说句心里话，作为单亲母亲，她何尝不想见到牵肠挂肚的儿子呢，但她实在是又怕儿子见到她，见到她这个背着儿子开舞厅的妈，丁梅觉得这件事让她在亲人面前抬不起头，觉得太丢人了。琢磨了老半天，丁梅想，瞒是瞒不住的，但得采取点措施，不能让儿子看到他不该看到的东西，看来宁可赔些钱，舞厅也得关几天门了。这么一想，女老板的心情一下就轻松多了，儿子回来是当妈的做梦都期盼的事，丁梅把这一喜讯告诉了石榴。
　　石榴问：“阿姨，你儿子叫什么？”
　　丁梅说：“叫丁小武，从小就练武，是个淘气鬼。”
　　石榴说：“你们全家一个姓啊。”
　　丁梅听了无语，她把话题支开，叫石榴明天把活儿往前赶，然后跟她一块包饺子。
　　石榴又问：“阿姨，你儿子一定爱吃饺子吧？”
　　丁梅说：“是，是。”然后笑。石榴觉得阿姨笑得很好看。
　　远在外地的丁小武，这一天起得比石榴还要早，他得先从登封坐汽车到郑州，然后再从郑州转乘火车才能到达临河镇。小伙子不但事业心强，而且很孝顺，当初他曾反对妈妈开饭店，不忍心看着苦熬了快半辈子的妈妈再受苦。为此母子俩各执所见，争吵多次，但最终是儿子说服不了妈妈，而做了让步。现在，妈妈的情况怎样了呢？丁小武知道，妈妈如果有难处，在电话里是问不到的，思母心切，所以一上车，丁小武就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立刻飞到妈妈的身边。
　　丁梅估摸儿子十二点前回不来，因此她有充足的时间去为儿子的回来做准备，想着，一边从楼上走下来。大厅内已被石榴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地面擦得如水一样光亮，丁梅看了，内心甚是感激，想，自己要有这么个女儿常在身边，那该多好啊。丁梅要去菜市场，除了去买饭店必备的蔬菜肉类等之外，更得买到韭菜，并且要买最新鲜的。儿子不吃肉，给他包素饺子。刚要推车出门，石榴从后边撵上来，喊：“阿姨等我一会，车子我来蹬。”
　　几乎天天这样，先是干完分内的活儿，之后，石榴总要陪着阿姨去菜市场。这本不是她分内的事，女老板却拗不过她，丁梅只得把三轮车让给石榴蹬，自己坐到车斗里，不知情的见了，都以为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呢。
　　大约十点左右，二人从菜市场回来了。车斗里装满了粉皮、土豆、西红杮、黄瓜、鸡腿、猪肉等。丁梅依旧坐在车上，由石榴蹬着车。一大网袋蔬菜，一人搬不动，俩人就一块抬。推门进店，见到厅前立着一个人，谁呢？丁小武，啊！丁梅几乎要张开双臂扑过去了，儿子回来了。
　　丁小武叫了一声“妈”，伸手接住了妈妈手里的活儿。
　　丁梅说：“咋这么快就到了？”
　　儿子说：“想你呗，妈。”
　　丁梅怪嗔他：“这个孩子，会说好听话了。”
　　丁梅把石榴叫到跟前，先把儿子介绍给石榴，又把石榴介绍给儿子。丁小武就把手伸过来，要给石榴握手。长了这么大，石榴还从来没有跟别人握过手，更别说面对的是这么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觉得好紧张。但对方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回避是不行的。石榴只得应付，感觉这只手热得烫手，又有劲又结实。丁小武看着她在笑，笑得石榴心里咚咚乱跳，脸也红了。不就是跟人握个手呗，姑娘你怎么了？简直莫名其妙，石榴慌里慌张地避开了丁小武。
　　丁梅已给石榴交代过，今天舞厅不营业，有人来跳舞，就说音响坏了。石榴一边洗韭菜，一边琢磨这母子俩。忙了一阵，丁梅安排马上包饺子。
　　丁小武问：“妈，我能干点啥？”
　　丁梅说：“你就等着吃吧。”
　　调馅，和面等准备妥当后，要包的时候，丁小武过来凑热闹，他要擀皮，一边挽起挽袖子，一边给石榴说：“走遍了南北西东，吃过了东西北南，真要是好好的想一想，这天下最好吃的呀，还是俺妈给俺包的饺子好。”石榴被他逗笑了，稍熟，不再拘谨、羞怯了，她乐意听丁小武说话了。
　　而丁梅却不让儿子说，自己唠叨起来没完，让别人难以插嘴，显然是面对儿子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心里有话而把石榴当成了倾听的对象。丁梅说她儿子爱吃饺子是他从小就养成的饮食习惯，那时候他们家里穷，包饺子又很费事，所以平时很少包。而到年下就不同了，大年初一是不能不吃饺子的，这孩子想吃饺子的时候啊，就常问：“妈，咋还不过年啊?”听他这样问丁梅就知道儿子想吃饺子了。石榴听着突然笑出声来，真有意思。丁梅说，所以小时候这孩子总是盼过年，后来条件好了，家里有了冰箱，包好的饺子冷冻起来能放了，因此，大年三十包的饺子能一直吃到正月十五，非得让他吃得够够的。
　　丁小武不得不打断他妈了，说：“妈，除了饺子，你做的熬菜我也爱吃啊。”又转过脸对石榴说：“你知道吗？熬菜是我们这儿的一种传统美食，是老百姓的家常菜，里边有白菜、粉条、豆腐、海带、炖肉，这同样的东西，叫我妈这么一炖，味道就是与众不同，一说我就想吃。”说着吐吐舌头，故意做出馋嘴的样子。
　　石榴笑着想，老板的这个儿子像个小孩子，就说：“那你就多吃呗。”
　　丁小武说：“当然啦，平常我啥菜也不爱吃，就想吃熬菜。”又问石榴，“你们家过年吃什么？吃饺子吗？”
　　丁梅怪他：“傻呀你，中国人那有过年不吃饺子的？”
　　丁小武却仍要问：“那吃熬菜吗？大锅熬菜。”
　　石榴说：“不，我们那儿吃面食少，吃米饭多，要炒好多好多的菜，腊肉呀，莲藕呀，酸菜呀，还要喝米酒，自家做的。”
　　丁小武擀皮的手不动了，想像着“腊肉”和“米酒”是什么东西。想不出来，问：“腊肉有我们这儿的熬菜好吃吗？”
　　石榴乐得抿嘴笑，她无法回答丁小武的问题，说：“不知道。”
　　丁小武说：“看来你们那儿的生活条件也不错嘛。”
　　石榴说：“都是自家的东西嘛。自家养的猪，自家种的菜，吃的东西不缺，就是缺钱用。”
　　丁小武还想问下去，妈妈吵他了。儿子擀的面皮奇形怪状，薄厚不均，丁梅夺了他的擀面杖，让他坐一边去等着吃。丁小武叹一声气，说：“我的妈哟，你还把我当小孩儿呀。”
　　看着人家这母子俩，勾起了石榴对母亲的思念，她羡慕丁小武，还是有妈妈好啊。
　　饺子包完后，天也快晌午了，小姐们从楼上走下来吃午饭，一天两顿饭，早上一顿免去，午饭安排她们提前吃。听说老板的儿子回来了，小姐们觉得稀罕，四处找着想看丁小武。丁梅见了云花，要她通知大家，说舞厅音响坏了，停业一天，今天可以自由活动。云花的反应最灵敏，想，什么音响坏了，早不坏晚不坏，咋就偏偏这个时候坏，还不是怕影响了她儿子？云花说：“音响坏了可以让我们陪客人聊天嘛，行吗老板？”一天不挣钱，云花就觉得受不了。丁梅当然不行了，一男一女钻在黑咕隆咚的包厢里，会聊什么天。老板态度坚决，云花也只得作罢，不再去争了。
　　无事可做，小姐们吃罢饭就散去了。知道妈妈开了舞厅，儿子甚是不解，问他妈：“不是说开饭店嘛，妈你怎么又开这个了？”
　　丁梅不想跟儿子提及这件事，说：“吃你的饭去，不该你管的少打听。”
　　儿子摇摇头，无话可说。丁梅一走，丁小武跟石榴谈了他的想法，丁小武说：“我妈是个老正统，她最不适合干这一行了，我在外地工作又帮不了她，唉，我是真拿她没办法。”
　　儿子这样说，丁梅肯定是想不到的，看来丁小武对“这一行”并非无知，如今妇孺皆知的现象，女老板遮遮掩掩的实在没必要。
　　石榴不解丁小武为啥这样说，问：“怎么了，这不挺好的吗？”
　　丁小武压低声音，悄悄的对石榴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啊，我觉得我妈干不长。”
　　石榴吃惊地瞪着眼说不出话，好像觉得别人干不长她也就没了着落似的，心里有点堵。
　　丁小武难解女孩的心情，只顾自己说：“怎么，你不信？”
　　石榴摇摇头，意思是，不懂。
　　丁小武说：“不过想干好也容易，只需删去一个字。”
　　石榴急问：“一个字，什么字？”
　　丁小武说：“陪，所有问题都会出在这个‘陪’字上，这陪人也能当成一种职业？胡来。”
　　这话让丁梅在门口听见了，对此她深有同感，她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但她的难处儿子是不会理解的，他一个小毛孩子，想得太简单。丁梅不想叫儿子在这件事上多嘴说话，进来阻止他，说：“你在这儿说什么呢，这不关你的事，住一天赶快回你的学校去，妈的事不用你操心。”
　　丁小武摇着头，对石榴说：“你看到了吧，我妈就这脾气，唉，我是没办法了。”回过头对他妈说，“我的意见妈你可以不听，但你不能不叫俺说几句吧，妈。”接着朝妈妈扮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丁梅扑嗤笑了，责怪儿子：“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等会儿吃你的饺子去。”
　　饺子煮好后，丁梅让儿子去二楼包间吃，那里安静。饺子由石榴端到了丁小武的面前，丁小武非要石榴坐下来一块儿吃。石榴说什么也不坐，而丁梅也不让石榴走，石榴才被迫坐下来。觉得十分别扭，还好，丁小武狼吞虎咽，一阵风似的就吃完了，放下筷子叫一声“妈”，要下楼去照顾生意，叫她们二位慢慢吃。丁梅说：“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给你洗洗。”
　　丁小武说：“妈，这么点小事，还用你给我操心呀。”
　　丁小武一走，丁梅又开始絮叨起来，石榴发现今天阿姨的话特别多。丁梅告诉石榴，说她儿子自幼习武，还得过省级武术比赛二等奖呢，现在武术学校当教练。石榴看到阿姨的微笑里，充满自豪，又饱含幸福。
　　丁梅说：“其实这孩子的天赋并不在武术。他小时候作文好，喜欢看书，看唐诗呀，宋词呀，少年宫作文比赛时得过第一名，要不是去学武术，说不定现在是大学生了。”
　　石榴说：“能文能武不更好吗？”
　　“是的是的。”丁梅对石榴说的很赞成。
　　吃完饭，石榴收拾碗筷下楼，见丁小武已换了一身新的运动服，正坐在大厅里看书。不知从哪儿突然就来了那么一股子劲，石榴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她多么想知道丁小武到底看的是什么书，就悄悄的溜到他背后，定睛一看，果然是一行一行的诗。石榴觉得这个丁小武不简单，返回头，又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丁梅把儿子的脏衣服放到衣盆里，用洗衣粉浸泡几分钟后，端到水管下面去洗。石榴见了，刚忙玩活儿也不想歇着了，要替丁梅洗。丁梅不让，石榴却非要洗。两人正争执着，丁小武过来了，说：“我的衣服还是我来洗吧。”丁梅稍一转神，衣盆就让石榴给抢走了。丁梅无奈地叹一声，像是说，这孩子，你叫阿姨如何说你才好。石榴洗着衣服时，丁小武立在一边看，也不看书了，看得石榴极不自在，正想着找办法支走他时，丁小武说话了：“小石榴呀，看你跑前跑后为我忙，我该拿什么来慰劳你呢？”
　　石榴知道丁小武在逗她，撩了他一眼，说：“不用，看你的书去吧。”
　　丁小武不去看书，挠着头说：“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
　　石榴高兴了，高声说：“好啊，我正想听歌呢。”
　　丁小武却犯难了：“这唱什么好呢。”
　　石榴以为丁小武不会唱，说：“唱呀，唱呀，我可等着听呢。”未料丁小武真的开口唱了：
　　山里的个妹子，
　　真呀么真漂亮，
　　一双眼睛水汪汪呀，
　　眉毛弯弯象月亮
　　
　　刚唱没几句，石榴就“讨厌”他了，用湿漉漉的手捂住耳朵，连叫：“不想听，不想听。”
　　丁小武说：“那你想听什么？”
　　石榴说：“想看你练武。”随后舌头一吐，又嘻嘻一笑。
　　丁小武说：“我当是什么呢，这还不好说？小生就是干这行的。”问石榴，“想看什么？说。”存心讨人欢喜似的。
　　石榴反问：“你会什么，我怎么知道？”
　　丁小武说：“那好吧，小生我给你献丑了。”随转身亮招，只见他灵巧如燕，飞起一个动作，叫了声：“看，金鸡独立。”
　　丁小武健美的武姿让石榴目瞪口呆，洗衣服的手停了
　　收招，丁小武说：“抱歉，抱歉，这个地方实在太小了。”
　　石榴不再拘束，她不怕丁小武立在她旁边看她洗衣服了，她想跟丁小武说话了，石榴问：“你看的什么书？”
　　丁小武拿来书给石榴看，是一本《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
　　石榴眼一亮，上初中时，石榴对诗词就喜欢上了，觉得遇到了知音，问：“你还爱看古诗？”
　　丁小武说：“一点兴趣而已。”
　　石榴再问：“为啥又去学武了呢？”
　　这使丁小武想起了他屈辱的童年，但小伙子不想再提这些了，现在他想做的，只是如何做好工作，多培养几个孩子，宏扬祖国武术精神。但他不能不回答石榴，就想了想，说：“学武术嘛，也是因为诗，诗与武术虽形式不同，但内涵相通。”接着背诵出几句苏东坡的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让石榴去想，问石榴是不是觉得眼前出现一幅画。接着解释：古人习武，单看只是一种动作而已，是肢体形式，配以诗，才可以变成一幅画，一幅有了灵魂的画，问石榴诗与武术分开会怎样，是不是觉得就没意思了？
　　石榴听了，觉得这个丁小武真不简单呢，调皮起来像个毛孩子，严肃起来又像个大教授什么的。石榴不由赞美丁小武了，说：“懂得不少呀你，不愧是当老师的。”
　　丁小武不愿听石榴这样说，就又变成了毛孩子了，打着手势，连说：“停，停，你别这样说，小生不敢当，不敢当呀。”
　　丁梅在那边清点剩余的烟酒，发现啤酒不多了，她想叫石榴去买，却见石榴一边洗衣服，一边跟儿子在说笑，两件衣服怎么一直也洗不净了？丁梅喊石榴提醒她该去买酒了。石榴一听慌了，将深色的外罩用清水摆净后，拧干放到一边，见浅色衬衣的领口洗不亮，又跑出去到小卖部买了一块肥皂。丁小武嫌她干活太仔细，石榴说：“不用肥皂洗不亮，会越洗越暗的。”
　　男孩子不懂这些，内心却莫名的温暖。
　　洗完了衣服，石榴要去买啤酒。买啤酒得到烟酒批发商那儿买，一般买一次要买很多，用三轮车拉。石榴去时，丁小武也要去。石榴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丁小武说：“反正我也没事。”非要去。
　　丁梅说：“你去能干什么？连个三轮车也不会蹬。”
　　丁小武说：“妈，不会蹬还不会坐吗？”石榴就笑，想，怨不得他妈说他是个淘气鬼，一点不假。
　　由石榴蹬着车，丁小武坐到车斗里，俩人一块买啤酒去了。
　　目送俩人远去的背景，丁梅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模糊的问号：儿子大了，是不是该谈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