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诱惑
作品名称:法官笔记(小说)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8-01-26 21:28:59 字数:3209
在五彩缤纷世界里,无论您是高级法官还是基层法官助理,都曾面对诱惑。但真正打动你心的,涉及钱财和职务升迁,需要马上抉择的,只有一两次而已。
一九七九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重回旗法院,立即投入了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因为有党中央的指示,这项进行得比较顺利,大批文革中及历史上的错案得到纠正。在平反冤假错案的过程中,东北地区最大监狱之一保安沼劳改农场,原有一个河南籍就业工人张文全,一九六六年秋劳动中间休息时,因为讲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火烧庆功楼,烧死和他一起打江山的二十七个伴驾王,只有大将徐达逃脱的故事,被认为“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刑满后已迁回原籍。汇报时对“恶毒攻击罪”平反没争论。但我提出在审查全卷时,他确实是随傅作义起义的少校军官,虽没申诉,但原判以他反动军官身份,又恶毒攻击合作化步子迈大了,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不当。即便依照当时定案标准,没有破坏合作化行为,亦不构成“反革命罪”,应同时予以平反。虽有意见分歧,经慎重讨论,终于统一了意见,两罪同时宣告无罪。我把无罪判决书寄回了他原籍。因为是书面审理,我不认识张文全本人,需平反纠正的案子又多,时间长了,忘记了曾办过他的案子。
“五·一”节后上班,一位白发冉冉的老者随我进了办公室,随后门被他关上。他急促地问:“您是王先生吧?”
“是。您有事吗?”
“我是张文全,来感谢您的。”
“感谢我?”我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已完全忘记了张文全的名字。
他看我诧异,说:“我原是保安沼的,咱俩没见过面。您坚持两罪一起平反,摘下了两顶戴在我头上的黑帽子,终于洗清了自己,可以向儿女有个交代了。”
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哦……快坐下,别哭。”我想起来了,抱歉地说,“这么多年让您受委屈了。对不起。”我又问:“您听谁说的?”“保安沼管教干部告诉我的。”“哦……”我明白了,接着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啥……我是特意从河南来谢您的。不坐了。”说完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三千。咱俩没任何私弊,放心,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
天哪,三千元,这在当时是我六十个月工资,能买三间县太爷才有权享受的大瓦房,不能不说是一笔天上掉下来的巨款,要说不动心,对当时还租房住的我来说,那是假话。但这三千元是他前后冤狱十五年,请当地法院转交的国家给的全部生活补助费,少得我们都感到脸红,现在拿出来感谢办案人,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能伸手。我说:“抱歉,这钱我不能收。”
“怕什么?”他诧异地问。
“生活再难,我也得给孩子们积点德。你知我知,天知地也知。上帝知,佛祖也知,他们的眼睛总睁着。”说完我把信封推给他,补充说,“国家百废待兴,经济困难,你平反后,国家给你的这点钱作为补偿,您不嫌少,就谢谢您了。”
他十分激动,擦了擦眼泪,上前用长满老茧的手握住我的手说:“共产党有你这样法官,我服了!旧社会我还贪污过军饷呢。我一定给院长写信,表扬你两袖清风。”
“千万别写感谢我的信,太庸俗。这都是大家讨论,院长定的。再说法官都一样,哪个都不能拿不干不净的钱。谁都知道拿黑钱是自毁形象,自黑良心,对不起党和国家信任,连老婆孩子都瞧不起。”
他见我态度强硬,很郑重地给我鞠了一躬,走了。道别握手是那么用力,眼里还噙着泪花,不住点头,感谢的心是那么诚恳,让人感到中国老百姓是那么老实听话,无论受多大委屈,只要平反,给个说法,不埋怨国家,不计较个人得失,多么可爱啊。
我望着他瘦瘦的有些佝偻的背影,有些怜悯,更多的是感谢和感慨。咱们中国人最老实、最好领导。冤狱十五年,平反后给这么点生活补助费,一点怨气没有,还要拿出来感谢办案人!当然我也为经受住平生第一次诱惑感到自豪和轻松愉快,体会了两袖清风带来的平静和幸福是如此美好,能让人享受了一辈子。
第二次让我心动的诱惑就简单多了。一九八五年我已是中级法院刑事审判一庭副庭长。一天院长突然通知我“党委要我们汇报张炬贪污上诉案,你带好卷宗,随我汇报。”我说:“审委会不是决定宣告无罪了吗?又不是内部规定的死刑必须经党委批准,党委讨论啥?”
那时内部规定,凡是判死刑的,都得经过党委讨论审批。虽然法律没有规定,大家并不不反对,因为死刑是剥夺生命的最严厉刑罚,慎重些没什么不好。但党中央依法治国决心很大,三令五申不让党政领导干涉具体案件。院长见我提持异议,用纸把烟丝卷完说:“共产党员,不听党的话行吗?”
说实话我不同意他的意见。宪法和刑法都是党中央提出的方案,领导决定的,严格按刑法办事,就是听党的话。但我不怪他。他是一贯听党组织的话走过来的,兢兢业业按党组织的指示办事,两袖清风的好领导。
我俩走进党委小会议室,书记已危襟正坐,旁边是五个党委委员、副书记。远处坐落的市法院院长、办案人,检察分院、政法委、纪检委领导及办案人。好威严的阵势。我已意识到中级法院坐在了被告席。果然我刚汇报完,书记问我:“什么理由要宣告无罪,为什么市法院判了七年徒刑,到你那里一年罪都没有?”我一一作了汇报,并坚持无罪意见。我声音洪亮,从犯罪主体、主观、客体、客观,犯罪对象,以及市法院为什么判错了,刑诉法对一审错案上诉后,中级法院应如何纠正的法律规定,详细阐述一遍。其余五个党委委员都不作声,结果有罪决议硬是没通过。书记不亏是经过大世面的,领导才能出类拔萃,沉着冷静,有板有眼说:“好吧,政法委代表党委再讨论一次再定。先不要宣告无罪。”他毫不费力地摆脱了尴尬局面,把责任推到了政法委员会上。
散会后主管政法的副书记把我单独留下,亲切地说:“党委领导一直很关心你,看重你,知道你有一定办案水平,怎么这个案子不和党委打击经济犯罪的步调保持一致昵?”
我不傻,知道只要我在政法委讨论时,同意有罪意见,升职和涨工资一瞬间就可能成为现实。这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关系到人生命运的最大诱惑。但良心告诉我,虽然‘水清则无鱼,’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已成为人们处事共识,但我不糊涂,不能把明知无罪之人宣告有罪,那将是人生抹不掉、让子孙后代都不能原谅、瞧不起的耻辱。于是我说:“此案确实是无罪案件。他多支出了一万多元,超过住房标准15平米,但私建公助房产权是国家的,构不成贪污罪,应无罪释放。”他有点不理解地看着我,我不由补充说:“如果我错了,自动辞职。”
但是,我希望无罪之人依法宣告无罪的一线希望,很快就破灭了。第二天党委书记一个电话,以打击经济犯罪不利为名,把我这个自治区人大常委会主任巴图巴根任命的副庭长职务免了。我尝到权力的厉害,但又一次尝到了拒绝诱惑后超级平静带来的美妙感觉和良心的快乐。这种快乐始终伴随着我工作的每时每刻。六十六岁时,我得了不治肝病,两次病危通知书下来时,平静和快乐仍然伴随着我,竟然发生了奇迹,又黑又灰又黄又瘦骷髅般面容,二年后逐渐变得红润丰满,十二年后仍然红光满面,精力旺盛,天天写博客、小说,每天在森林公园疾走5000米,和离退休老同志们谈笑风生,毫无保留地讲讲过五关在斩六将的故事,底气十足地侃侃坏有坏的各种巧合的过错。
我的四个孩子都拒绝过不良诱惑,大概是平安是福的家风吧。他们都有儿有女,有房有车,生活平静,享受快乐和睦。两个女儿在北京、烟台是执业律师,小儿子正营级军官转业到纪检委,大儿子也事业有成,财源广进。正应了老母亲过春节给观音菩萨上香时,常常说的一句话:好有好报,保佑好人一生平安。
案子按党委意见判了七年徒刑,但赵院长坚决不改审委会无罪记录,只在旁边写上:按党委意见维持原判。此注解为以后案件平反打下了法律基础。当然,我也没改合议庭无罪的合议笔录。两年后内蒙古高级人民法院撤销了原判,发回重审,最终宣告被告不构成犯罪。不幸的是宣告无罪之人有罪的,虽升了官,有的逐步升到厅官,但不到六十岁退休前有病逝的,猝死的,退休后五年癌症不治身亡的……由于事关个人的隐私,恕不能奉告。他们都是司法界精英,也都是好人,只是在领导面前经不住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