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妻子耿耿于怀的死刑案

　　前面已经说过，妻子原是农村十里八里漂亮姑娘，经个人介绍，一见钟情吧。和我结婚后，先在生产队挣工分，后随我进城当临时工，后来进了钢铁厂，转成了正式工人。无论隆冬数九冰天雪地，酷暑伏天风雨交加，三班倒，昼夜不误，还要操持家务，照顾四个孩子，辛苦可想而知。她十八岁加入中国共产党，邻居都说她是劳动党党员。她确实与世无争，只知道完成劳动任务，属于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那类党员。无论我挨批判，还是下乡当五七战士，从无怨言。更让人敬重的是她也从不过问法院的事，甚至连我公出到哪、多少天回来都不问。用贤妻良母，夫唱妇随形容毫不夸张。我很庆幸大学毕业后，不远三千里，在内蒙古找了一位没文化但十分通情达理的村姑。
　　那天下午我开庭审理白城市武警支队战士邵某，在乌兰浩特市场杀死协税员一案。因案件影响巨大，众说纷纭，有谴责税务人员野蛮执法的，有同情被告人，替他打抱不平，进而说情，希望网开一面的。院长决定在电影院开大庭公开审理，全盟有线广播。
　　起诉书指控邵某不服市场税务所管理，因琐事发生争吵，用匕首将副所长刺成重伤，还持刀威胁围住他的群众。协税员陈某听到“杀人了”的喊声，赶到后欲踢掉邵某手中匕首不果，被邵某回手一刀，从左后背八九肋间刺进心脏零点五公分，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税务副所长腹部被刺，肠子裸露，经医生抢救脱险。
　　此案引起社会巨大轰动，反响激烈，传言很多。因税务员强势凌人，态度蛮横，多数舆论偏向被告人，强烈要求旁听人。税务局认为工作人员依法征税，是法定义务和工作范围，依法执行职务中被歹徒刺死一人、重伤一人，应予严惩不贷。开庭时全体着装列队参加。影院剩余一千多座位无一空闲。两侧过道，挤满了旁听群众。
　　控辩双方在事实经过上没有争论，但在市场税务所执法过程中是否有不当行为，受害人行为是否有瑕疵，以及被告人是否有从轻情节，白城市武警支队把卡车连司机一起出租给个体工商户，是否恰当，武警战士依照命令给出租的卡车，给个体户当司机出事，部队是否有责任，是否应当从轻处罚被告，双方争辩十分激烈。审理达三个半小时。
　　经合议庭合议，认为税务所副所长执法过程中，让在市场卖甘蔗的个体户交税是依法行政，但向武警战士邵某索取驾驶证行为不当，属超越职权。争执中副所长又脱掉外衣，叫号打架，引起事端有重大责任。但是，被害人陈某，此时在所里，并不知事端。当邵某用匕首刺中副所长腹部，外面喊杀人啦，他才从屋里出来，见被告人当众挥动匕首再欲向围堵抓捕他的群众行凶时，陈某上去一脚，向被告人手中匕首踢去，没想到踢空，被邵某回手一刀从后背刺中心脏，经抢救无效死亡。应认定陈某的行为，是为制止邵某继续犯罪，无任何过错，加之一死一重伤，后果极为严重，应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开庭时我声音洪亮，表情严肃，尽量让公诉人、被告人、辩护人充分陈述案情，表达辩论意见，但绝不给任何一方抢话机会，始终保持法庭的威严和公平公正。法庭宣告判决前，全体法官、检察官、辩护律师、被告人邵某、一千多旁听观众起立，我再次宣布纪律，哟不同意见可以电话或书面表达对判决意见，被告人不服，可以提起上诉于高级人民法院。不允许喧哗、鼓掌，违反者以扰乱法庭秩序行为处罚。
　　书记员照读了我起草的对案情的认定和判决适用法律条款，高声宣布判处被告人邵某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原来预想的混乱并没发生，一千二百多观众鱼贯退场。我的心放下了，但并没有成就感，仍然为不该发生的血案感到郁闷。
　　庭审进行了三个小时。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妻子上班走了。我急忙到厨房找饭吃。锅碗瓢盆刷得特别干精，一口饭菜没有。我问大女儿：“你妈走时没给我留饭？”
　　“没留，还让我们多吃点，吃光。”大女儿说，“我妈说你判案子不公平，向着税务局，瞎杀人，不给你吃饭。”
　　“她听广播了？”
　　“这不有线广播嘛，我妈听得可认真了。”
　　“你妈不知道具体情况。她是恨工商税务执法人员野蛮。”
　　我解释完，自己到厨房做了顿疙瘩汤喝。
　　我爱喝疙瘩汤，自己也常做。但这次喝起来有点儿苦涩。我在家从不谈案子，她也从来不过问。这次发这么大火，始料不及。怪不得这些日子她总叨咕市场管理人员像土匪，撵卖瓜子的，把瓜子撒一地。撵卖蒜的，还折断人家秤杆子，不顾老百姓死活……原来她在做我工作，言语间给我施加影响，点化我，希望网开一面，从轻判处那武警战士。我逆她意，宣告那战士死刑，回家还能有饭吃？
　　此案确实引起社会巨大轰动，一是杀人者是武警战士（那时武警案件归地方管），身份特殊。二是许多百姓对税务所野蛮执法不满，转而同情被告人邵某。
　　第二天，我对妻子解释说，本案事件引起税务人员确实有责任。副所长听到有人拉一卡车甘蔗在市场卖没上税，便上前询问。老板说卖了钱就去上税。副所长怕车跑了，问谁是司机？旁边站着的武警战士说：“我是。”副所长让他拿出驾驶证，战士不给，副所长再三要，战士态度很硬，百般不给。副所长急了，说：“要动武咋地？”说完去抢。两人撕把起来。战士邵某抽出公安匕首，刺中副所长腹部。这时有人喊：杀人啦，杀人啦。陈某听到杀人后才从所里出来，见邵某正拿匕首威要抓捕他的群众，上前飞起一脚，照匕首踢去，没想到踢空，被战士一回手，匕首从后背八九肋间刺进倒地。陈某经医院尽力抢救，未能挽救生命。副所长肠子出来，好歹医院近，经抢救脱离生命危险。
　　我甚至对妻子说，副所长挑起事端，动手撕巴，有过错，如果是他死了，无期、死缓都可以。但杀死协税员则另当别论了。我还给她讲了个真实笑话，希望博得她理解：被告人杀人后，副所长还举起自行车搏斗，有人喊肠子出来了，他低头撩起衣服一看，肠子出来一大截，霎时昏倒在地，也算将功补过。但妻子脸始终阴沉着。
　　我还说，宣判后我心情很沉重。部队领导不把小战士出租给个体工商户当司机，不脱离部队管理，根本闯不了这么大祸，把性命丢了，还落个罪犯名声。如何向战士父母交代？但妻子转过脸去，给孩子们洗西红柿去了，再也不理我。
　　后来，辩护人告诉我一个事实，沉重心情才减轻不少。邵某父亲在台下自始至终听到完审理，但坚决不见儿子。原来邵某在家不孝顺父母，打爹骂娘，参军两年从不和家里通话。我听后心情稍稍放松些。也算命该如此吧。
　　半年后，民政部批准陈某为烈士，我认为可以把妻子说通，不是丈夫办案不公。我甚把邵某不孝顺父母的事都说了，但她耿耿于怀至今。三十多年了，一提这个案子，她脸拉得长长的，让我住嘴，说我给税务局溜须。我解释说，咱家好几辈子没有买卖人，没税可上，给税务局溜什么须？
　　她不听我解释，不过让我吃饭了，家里恢复了平静，心里的遗憾少了许多。她用不给饭吃提醒我公正审判，也是一件好事。常言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出横事，真的，我服了，时刻想着公平公正，否则连妻子这一关也过不了。
　　半年后在一个私人场所我见到了税务局长，自然重提此案，他当着在座朋友面，大声讲我执法公正，支持了国家税务工作，还讲了我老婆不给我吃饭故事。我诧异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女儿和他女儿在一个班学习，还替我打抱不平呢。大家哈哈一笑。我乘机戏谑地拜托在座的各位执法人员，要文明执法，注重执法艺术，不能强势压人，更不要违规执法，否则类似血腥事件还会发生。后来，真的出现了被罚款司机在运管办公室杀死书记一人，重伤致残办事员一人事件，不过我已经离开刑事审判庭，具体案情不明，也没去打听，心里为不再审理这些揪心案件庆幸。倒是妻子不依不饶质问我：“你不是说死刑能震慑杀人犯罪吗？怎么又出来这档子事？”
　　我知道她对那个案子还耿耿于怀。她没文化，连信也写不了。但她认准的事儿从来不改，有股拧劲。在野蛮执法越来越严重情势下，怎么解释也没用，只得敷衍几句，免得不愉快事情发生，又没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