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哦小周，怎么没走？”
　　贾达坤被小吴搀出洗手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里闪出一道光亮。
　　“刚才和处长一起去了乔主任那里。”她说，忽又记起南正轩电话里的叮嘱，不让把这事说给贾达坤，可说已经说了，又想知道了又能怎样，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唉，搞也搞不清楚，反正在这里，许多的事都云里雾里的，也懒得再去想。
　　“正轩走了？”贾达坤向床边移着步子问。
　　“是的，局里有会，赶过去了。”
　　贾达坤叹息一声，眼里若有所思地滑过一丝苍凉的无奈。
　　他的这个样子，其实她已经见得太多了。就说那次吧，常务办公会刚开始，南正轩接着电话就出去了，下班也没有再回来。贾达坤当时哼了一声说，太不像话了，开着会就不见人了，什么要紧的事，小周你去问问。她答应着去了，办公室里没人，打了电话过去，人家压根没接，后来竟关机了，便回来对贾达坤说，肯定郑局长那里有事吧。那总得打声招呼！嘿，好意思让别人等他一个，搞什么搞！贾达坤说完，便坐在桌前一直望着窗外，渐渐地眼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当然知道他的思绪飘向了那里，一定是回想起某个时期的某个细节吧，每遇到类似这样的情况，总会主动倒杯水轻放在他面前，算是一种无言的安慰吧。她觉得这个时候的他是真实的。其实人在许多时候，是需要这种回忆的，就像走在路上，累了，歇一歇，看看前面的路，再看看后面的路，都是人之常情。比如她也常常这样，在生活的沉淀中反省自己，但她没有他眼里的那种神情。也许是因为自己还太年轻吧，到了他这个岁数会不会这样也未可知，这样想着心事，眼见着贾达坤到了床前，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接过小吴手里的吊瓶，想让他上前帮扶一把，毕竟都是男人嘛，到底比她方便些，可小吴没有那意思，只是回过头来对她说：“周姐，尿不下来，咋办，大夫让拿热毛巾敷敷。”
　　“那就敷吧。”她又把吊瓶给了小吴，低下身体对病人说：“来，扶住我。”
　　“这咋行呢。”贾达坤有点难为情，想躲开她也不能够，定在那里进退维谷。
　　“你是病人，听我的。”一边伸手过去帮他。
　　贾达坤终于躺在了床上，双臂从她的脖颈垂下来的时候，红着脸一个劲地喘息，目光中藏着一丝歉意，虽然她不停地跟他说这说那，可依然能够感觉到他是挺着一种精神，似乎连头发里都溢着刚毅，可心里到底是脆弱的。她当然知道他的这种脆弱来于哪里，想着人到这把年纪也许都会是这个样子，不过这个时候若有家人能这样帮他一把，想必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奈。这里小吴烫好毛巾接过去，贾达坤捏了捏，想说什么又没说，眉头皱着一团阴云。她上前一试水温，知道是太凉了，就让小吴再换一盆来。小吴重新端了水进来，指头夹着毛巾的一角，一个劲嘘嘘地吹着，抖得热气直冒，却总也下不了手去拧。
　　“给我吧。”她说。
　　绞了热乎乎的毛巾递给小吴，想让他转身给敷上，却见依然是缩手缩脚的，没见怎么着呢脸都红了，这才突然意识到也许真是难为了他，毕竟不在一起共事，到底是太生疏了，不过碍着南正轩的面子过来，也是走走过场的事情，若要实实在在地去做，到底是心来手不来手来心不来，生涩地让人看不下去。
　　“算了，还是我来吧。”这便侧身来到床边，却是惊得病人不小，忙忙哆嗦出一只枯手来接，却给她挡住了，“别动，我来。”说着话，她快速揭起病人衣服，热毛巾立时放在了小腹上。贾达坤舒展了眉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语气里满是感激。
　　她笑了笑，回头见小吴站在那里搓着一双手，挺尴尬的样子，就打发下去买点饭菜来。然后让病人躺平，一次次地敷起来。也许因为病房里没有别人，贾达坤脸红气短，扭头望着窗外，一句话也没了。她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没话找话地跟他聊天，这样三番几次之后，到了下午终于通畅了，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贾达坤自是过意不去，再三催她回家，说留着小吴就行了。
　　回家的路上，她感到精疲力竭，才意识到自己原本也是个病人，一种强烈的失落随之而来，突然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思绪自然落在那个男人身上，想着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该多好，那怕一句话不说，也是幸福的啊，又一想，若真是他，又怎能轮到自己在他身边呢。其实在很多时候，她觉得他就像一只公鸭，被许多母鸭追着，而她就是那群母鸭里最小最丑的那只，因为先天的不足，无论怎么努力往前奔，最终也会被抛到后边的。呵呵，如果真是那样，不要说他的家人，就局里处里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围着呢。尤其冷秋梅，她甚至可以看到她扭动着身子，在他面前表现出的种种亲昵，唉，怕是不等别人说什么，自己早都知难而退躲到角落里去了。就像你不属于这个圈子，就甭想得到一份平等竞争的权利，哪怕是伺候一个值得伺候的病人这样的权利。这样一想，只觉得那层层酸楚直往喉咙里涌来，一边懒懒地开了家门，踢掉鞋子去洗手间，勉强冲了澡出来，又喝了杯热咖啡，上床很想一下子睡着，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仿佛这空寂的屋子里，到处都伸着压力的手，要把她压碎似的，逼得思绪直朝着他那里躲，而他那里不是自己的港湾。而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即将靠岸而被拒绝的小船，在爱情的风暴中受尽磨难，就要支撑不住了。
　　哦亲爱的，抱抱我吧！她讷讷自语着把头埋进被子里，像是埋进了那个男人的怀里，可越是这样就越是冷，仿佛真的身处寒流要给冻僵了，就想喝酒，想着也许只有醉了，才会逃离这无助的伤感。两杯酒下肚之后，胸中的郁闷像是散开了些，便什么都不再想了，只跌跌撞撞在屋子里弄出许多响声，最后，终于把自己丢进了梦里。
　　梦里，她是一个快乐的女孩，正在花丛中捉着蝴蝶，那个男人正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她轻轻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然后看那远处的白云，白云变成了羊群，羊群的尽头是几间草屋，草屋的周围种满了树，树上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花，她望着那个地方笑，笑声飞过了整个草原，飞到云海里去了。咯咯咯，她像一个花仙子，在一片花海里笑着，直到那笑声把她带回到现实中。睁开眼，她愣了许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下午，哦，天哪！她惊叫了一声，忍着悬空而来的阵阵头痛，匆匆洗了把脸，花园门口喝了碗粥，便急匆匆朝医院奔去。
　　病房里一片喧哗，她一眼看到贾达坤的痛苦，忙忙快步绕过两位新病人的床头，窗根边俯身问他小吴呢？
　　“刚走了。”贾达坤眉头皱成一疙瘩挣扎着说，眼神里却分明滑出了一丝光亮。她迎着那光亮，忙前忙后了好一会，才见他稍稍稳当了些，好容易是睡着了，突又惊了醒来，知道是要下床，忙忙去扶他，提着吊瓶送他到了洗手间门口。
　　“这是你女儿还是儿媳？”重新回到床边扶着他躺下，同病室的陪员问病人。
　　“哦……是同事……”贾达坤犹豫了一下说，已是满脸的难为情。
　　那人便不再说什么，只专注地盯着她看，好像要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她就有了一种得到同情后的复杂情绪。其实这种目光她见得也多了，就说那天下午吧，高主任捧着一个花篮进来的时候，她正给病人敷肚子呢。高主任问过情况后，就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等送人家进了电梯，回过身的时候，突然给一种莫名的伤感打进了酸楚里，因为这种说不清但能让人感到宽慰的目光，那个男人眼里怎么就没有呢？从乔主任那里回来后，南正轩又来过两次，没有特别的叮嘱，也没有正眼看她，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这让她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自己在他眼里的轻，唉！她轻轻叹息一声，便不再多想，只一门心思干手下里的事情。在她的精心照顾下，贾达坤恢复得很快，大约一周后的下午，她办完出院手续，便随着李师把他送回了家。环视这个家里，着实很讲究，无处不在显示着曾经的辉煌，只是那红木家具上尘埃落定，就像大雁飞过拉下的屎，盖住了一路的风景。心里便暗自叹息，想若在几年前，这里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场面，莫准人流穿梭，花蓝满地呢，而此刻，却是这般的荒凉，是的，是荒凉，荒凉无处不在！唉，人还是那个人，景致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想着人生也许本该如此，尤其在机关里的人生，时过境迁，一切就都会被丢在现实的冰凉里，正如林主席曾讲过的一个故事——
　　
　　狐狸看到园里葡萄很好，想吃，因为洞口太小，怎么钻也钻不进去。于是就想了个办法，不吃饭，直等把自己饿瘦了才好容易钻进去。到了园里，它高兴坏了，就放开肚皮尽情地吃，吃呀吃，吃饱了，想出来，因为身子胖了洞口就显得小了，怎么钻也出不来，怎么办？又得把自己饿瘦了，这才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