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品名称:红盖头 作者:宋雅兰 发布时间:2018-01-26 13:27:39 字数:3175
当苍白的光投进屋里的时候,她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虽然说明了不准备去医院的,可心里还是悬着一件事情,由不得双脚有任何的犹豫,依然朝着那个方向奔去。是啊,无论怎样说,那里躺着一个孤独的老头子,他是要被推进手术室的,而他的周围没有一个亲人,虽然他的老伴健在,可也是风蚀残年,常年坐在轮椅里的身体,是担不起什么重量的,虽然小吴也应该在的,可毕竟隔着一层关系,不在其位难谋其事。那么,在这个黎明到来的时候,就算做天和尚撞天钟,也是义不容辞的负责了。这里刚才走出花园大门,南正轩电话来了,“哎小周,我想你还是去趟医院吧。”语气里有丝淡淡的哀求。
“正在路上呢。”说着话人已到了路边,一边伸手挡了辆车过来。
“好好,那就好。”南正轩的声音立即清爽起来,好像一个坎又过去了。
车带着心思凝重的她,驰过家具市场,过天桥,上滨河南路,这是一段宽阔的路面,路的一旁是绿色公园。公园里有拎着笼子的老头,有扯着宠物的妇人,这里几排跳舞的,那里几个练声的,真真切切,复活着又一个清新的早晨。她的目光透过那些绰绰著著的身影,想像着那些身影曾演变过怎样的人生,痛苦快乐的等待,漂泊挣扎的奋斗,生死别离的情恋,极功尽力的暗斗,这些此刻都是看不到的,看到的只是岁月走过的痕迹。老,只有老,似乎苍老是他们唯一守候的归宿。那么几十年后的自己呢,必将成他们现在的样子,这吓了她一跳,不,一个声音在心底轰然而起,不甘心!然后,她似乎又看到了昨晚的情景——
雨,淋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的身心,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不甘,顺着雨水在胸中奔流,啊,多好的雨啊!在夜色朦胧中尽情地渲泄,仿佛要将这个世界冲洗个干净,没有权力的压迫,没有世俗的功利,没有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所有的一切都淡去了,屈辱,卑微,敏感,懦弱,胆怯。她,像一个挣脱束缚的勇士,随着绳子蹦蹦的断裂声,挺腰抬胸,舒展筋骨,仰头长叹。雨,扑面而来,那一颗干渴着的心,在暴风骤雨般的抚慰下,绽放出人性本真的光环。她依然向前走去,目无一切的放纵,根本不去管那辆车子,是怎样尾随其后把她一路送到花园门口的。是的,她没有回头,没有回头也能看到它的淹没,淹没在深夜孤寂的街道里。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别一个灵魂的煎熬与不忍,那是男人无可奈何的叹息和疼痛,却依然瑟缩在夜的庇护下屏声凝气般的逃离。呵,这样的一个男人,真是绅士有余而激情不足,生活到底以怎样的力度,打磨着她脚下的芸芸众生,使得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败落得这般圆滑不堪……
渐渐滑入视线的医院大门,把她从昨日的伤感里拉了回来。这里快步走进住院部大楼,出了电梯,已是八点过了。病房里没人,忙调头跑下二楼,看见小吴站在手术室门口,问他:“咦,早来了。”她问。
“刚到,也没跟上,唉,主席也挺可怜的。”小吴道。
“谁说不是呢。”
站在楼道里,两人借题叹息了一回,也只是面子上的话,而对那个结结实实的伤痛,都是不愿意触及的,似乎谁要是碰到那件事,就无疑将结疤的伤日再次的撕开。
事实上,早在四五年前,那个鲜亮的女大学生,在南方寻找前程的半年后,不幸惨死在异地的海滩之上。这个恶讯传来的时候,贾达坤正身居要职。据说那天,他望着窗口站着,从早晨一直站到黄昏,终没掉下一滴眼泪,可以想象得出,身为人父的他,是怎样挺过了这份苦痛,据说至今,那个案子还悬在那里,谁也想像不出一个美丽的生命,在那一夜经历过怎样的悲惨,这才是隐在贾达坤头顶的阴影,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么,处在这样的背景里,难免让人多出一层同情。带着这样的同情与怜悯,在消磨过一个小时左右,贾达坤被男大夫搀出了手术室。两人忙迎上前去,男大夫已是满脸的不满,“怎么这会儿才来!”那眼神像两把飞镖,只想把不孝的标签迎头贴来。显然,他把他们当成了病人的子女,解释也不好解释,只羞得满脸红了,忙接了病人过来。
“不迟不迟。”贾达坤忙不迭地解围,一边艰难地趴在了床上。
看他着实不舒服,又不便替着做什么,望小吴,他低头忙着别的,也像躲着什么,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南正轩的电话来了,便赶紧退出病房,楼道里汇报了情况。
“那好,你去买点礼品,我马上到。”南正轩说,随之又压低了声音,“哎小周,这件事,别让主席知道。”
“好的。”她答应着挂了,回身给小吴招呼一声,就下楼去了。
回来的时候,南正轩已经到了病房,正坐在床边跟病人说话,门边扫到贾达坤眉头皱成一疙瘩,却依然保持着平静傲慢的神态。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当然是个经历过风霜的男人,好像生活的沟沟坎坎都是这样挺过去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就见南正轩起身出来,却没有接礼品的意思,只得跟着他下了一栋楼又上了一栋楼,门珍五楼找到主任办公室,南正轩上前在门上敲了敲。
“哎呀,领导光临,蓬荜生辉啊!”迎接他的女士,戴着副金边眼镜,面部有隐隐的斑,算不上漂亮,但那眉飞色舞的神情着实鲜活。
“哪里哪里,多亏乔主任多方关照。”南正轩转身接过礼品盒,笑声朗朗地递了上去。
乔主任愉快地接了,然后坐下来盯着对面的男人,夸张地拍手摇头地感叹,“哎呀南处,真是不错,看来人还得有权啊。”
“大权没有,小权倒是有点。”南正轩自嘲地说。
“你对老领导真是不错,退下来了谁还这样,一定给过粮票吧?”
“是的,是的。”
“真是好久不见,气色越来越好了。”乔主任啧啧有声。
“这不,在你的呵护下,现在是生活好心情好一切都好啊!”
这样的场景明白是在应酬,跟舞台上跑龙套的一样,你一圈过来他一圈过去,只绕得人眼花缭乱,却不慎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现在是生活好心情好一切都好!她的思维停在了这句话上,目光自是瞟向南正轩那边,很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是啊,他是要把怎样的信息传递过来?正在那里暗自思量,不妨撞到了乔主任,那目光定睛在她脸上,打出一个无言的好奇问号,“咦,她是?”
可南正轩没有介绍的意思,只是温温地笑,笑里有一丝释然,一丝得意。
她不知道他得意什么,好像自己坐在这里,对他无疑是锦上添花,让他更能显出男人的魅力,而有意端一份模糊的深沉,抑或是给对方一个浪漫的想象?这样一品,便感到自己已不够淡定,想着要不要躲出去呢?随之将目光再次滑向南正轩,却不见他眼里的示意,只得硬着头皮等在那里,就见乔主任调回脸去接着说:“听说前阵子竞选,差了一点。”
“就是。”南正轩似乎有点难为情,放小了声音随和道。
“去了还是正处,处里大权在握,干嘛争那个位置,说到底是个实体啊。”
“谁说不是呢。”南正轩含糊地说:“争来争去争什么?”
看两人谈得很投机,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得堆起一脸虚假的笑,就后悔在把东西递上去之后,怎么就没有及时退场呢?莫非只因为乔主任是个女人,自己才下意识留下来的?说也说不清楚,反正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只会随波逐流,像一叶没有灵魂的浮萍。
“那,你先忙,我这就走了。”可能是觉出了下属的尴尬,也可能怕误门口等着的病人,南正轩谢谢着起身告辞。
出了乔主任办公室,南正轩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表情立时恢复到先前的稳健里,就见他快步走下楼去,一边看着表说:“我还得赶到会场去,病房就不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不了,最近脖子痛,找了大夫要按摩,人家得看片子,就顺便拍张去。”
南正轩突然停住脚步,真诚地看着她说:“怎么刚才不说,也好让乔主任给安排一下。”
他这么一说,她猛觉一股热浪涌过来,一时竟把持不住内心的感激,话也跟前结巴起来,“哦,不不不,门诊去拍挺方便的。”
南正轩没有哼声,脸上滑过一丝失落,就像他给她伞被拒绝的一样,目光在茫然中扫了一圈回来,之后很快向前走去,背影里有种说不清的沮丧。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咬着嘴唇大气不出地跟在身后,到了医院大门口,他迅速转过身来,差点跟她撞了个满怀,然后绝然地说:“你去吧,我就搭车走了。”冷冷的样子。
她赶紧缩了手脚回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那般,给怯生生甩在了大厅里,然后,隔玻璃远远看着他上了车,淹没在烟雨濛濛街道里后,才回身懒懒地朝放射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