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空飘着小雨，滋润着万物，也滋润着心情。
　　院子里不像平日那样喧嚣，一种少有的平静舒适在雨中飘荡过来，冲淡了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郁闷，只想伸着脖子深深地呼吸，好让冰凉新鲜的空气充满身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一种平静的状态。
　　“打车去吧，局里车都出去了。”南正轩出了电梯，看了眼站在雨中的女人招手道。
　　哦，他的步子是那样的矫健，神态是那样的亲和，仿佛又让她回到了久违的明朗之中，心情自然地亢奋起来，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轻盈。
　　她轻盈地迎上前去，跟着自己暗恋的男人朝马路边走去，满足的心情跟放飞的鸟儿一样。
　　雨点渐渐密了，出租忽然就少了，半天也没有一辆空的过来。她有点紧张，不敢看他的背影，不敢想入非非，眼睛只机械地在来回穿梭的车辆中巡视。她很奇怪自己的这种感觉，见不到的时候，全身像钻满了思念的虫子，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见到的时候，那些虫子像醉了似的东倒西歪，既不能让她激情澎湃，也不能让她保持平静，弄得她一点也把持不住自己，唯一能做的仿佛只有回避，又不知道应该回避到哪里去。这样把他也搞得有点不自然，就像一个出色的舞蹈老师，因为学生的笨掘而乱了方寸，舞姿也跟着生涩起来一样。比如现在，他转过身来把他的蓝色小方格雨伞递了过来。她却本能地后退一步，连连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用这个的。仿佛他伸向她的不是一把伞而是一团火，而她的回答无疑是一盆水，将那团燃烧着的火焰浇灭了。就见他立即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脸上是一闪而逝的颓废。她鼻子一酸，热辣辣的液体涌进眼眶，赶紧扭过头去望那雨丝。然后，两人就那样沉默地站着，仿佛中间突然隔起了千山万水似的。
　　终于上了出租，一切似乎归入了寂静，却有一种无言的压力，使空气突然的沉重起来，为了驱赶点什么她说：“也不知主席得了什么病？”
　　南正轩似乎并不想说话，半天才吭了一声，“有点不舒服。”
　　她知道不便再问就沉默了。
　　“是痔疮。”南正轩像从一个遥远的氛围中把自己拉了回来懒懒地补充道。
　　痔疮！哎呀，这个名字分明让两人突然陷入了尴尬里，只为挣脱什么似的，她把话题扯到了一边，“发票的事算是办妥了。”
　　“事倒不是个大事，就是挡手。”南正轩马上说，好似为了驱赶刚才话题中的尴尬。
　　这样有盐没醋地聊了一会儿，气氛才渐渐地轻松了点。好容易熬到了目的地，南正轩推开病房门，看见贾达坤躺在那里望着窗外，脸上顿时显出了一份惊喜，像一只长时间沉静的鸟突然叫了起来，“你们怎么来了，这么个小病。”
　　“怎没住干部病房呢？”南正轩打量一眼四周问。
　　“住在那边还得请这边的大夫，倒不如这里方便。”贾达坤一脸看破红尘的样子。
　　“那里到底条件好些。”南正轩挣扎着说。
　　“已经住上就算了，治病要紧。”贾达坤叹口气说。
　　又说了一阵闲话，什么学院研究会要另立门户，郑局长已经批了文件，看来今年这方面会费是不好收了，诸如此类之后，眼见天色渐渐暗了，南正轩起身走了两步，四下里一望说：“怎么连个水瓶都没有？”
　　“离水房也不远，拿杯子去接就行了。”
　　“到底不方便，是这，我和小周下去看着买点什么。”
　　“不要，什么都不需要。”护士进来看了皮试，贾达坤坐起来说。
　　“这怎么行呢，连双拖鞋都没有，一旦做了，上下床多不方便。”
　　“是个小手术，广告上说二十分钟的事。”
　　“别信那玩意，不见得能说句真话。”
　　“要不……”贾达坤扫了一眼南正轩说：“就买个水瓶吧。”
　　到了楼下，雨瓢泼起来。南正轩把伞又一次递了过来，这回她没敢拒绝就接了，接了也后悔，看着他大步走在雨中，雨点儿在肩上飞溅，又不能急走两步追上去把伞撑在他的头顶，他一向拒绝她的温情，怕他尴尬也怕自己尴尬。这样虽然打着伞，心里很是不安，似乎这份额外的呵护捧之不成，丢之也不成，就那样跟在后边碎步跑着，已是满脸的雨水横流。这里买了东西往回走，她两手都被占满了，伞就合着放在脸盆里。想着这样也好，都淋着总比让他一个淋着好受些，看他走在前边，背影那么高大，脚步那么稳健，心里暗想，跟着这样的男人，不要说走在雨地里，就是走在荒漠中，走在黑夜中，也不怕什么的。
　　回到病房，便知手术定在明天早晨，南正轩电话给乔主任叮嘱过后，贾达坤有点感激地回望着他曾经的下属说：“你们早点回吧，下着雨呢。”
　　“没事的，打个车就走了。”南正轩说是这么说，也知道再坐着不便，随之起身向门口走去，“明天我让小吴过来。”
　　“不必，又不熟。”
　　说着话三人出了病房，楼道里贾达坤看着她对南正轩说：“需要人，我再打电话。”
　　“也行。”南正轩顺着那目光望过来懒懒地说。
　　电梯门缓缓关上了，贾达坤被隔在灰暗的孤独中，像一棵没了叶子的老树，淹没在荒芜的夜色里。她突然有点替他伤心，不知道是为人生的凄凉还是别的什么，事实上那个时候，她当然感觉到了男人目光的游离，那么近，只要她一抬头，他躲都没处躲去。她极想抬头看他，那样，就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男人。然而，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干嘛老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忧郁里呢。她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直到电梯缓缓地打开。
　　走出住院部大楼，雨更大了。她知道自己无法做出亲昵的样子跟他合打一把伞，也知道他不会独自站在伞下让自己淋着，就索性捏着伞和他一起站在雨中。
　　正是下班的时候，来往的车辆乱穿，半天也停不下一辆来。她想对他说还是站在房檐下吧，想又算了，知道给伞也不接，就硬着头皮挺着，虽然没有看他，但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从街上的小水坑那边扫过来，很忧郁的样子。她不敢去迎合他，仿佛他的目光是一把剑，会伤着自己似的，就那样无助地站着、淋着、望着，心里却希望时间因此拉长，无限度地延伸下去。
　　坐在车里的时候路灯也亮了，谁也不说话，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正都沉默着，沉默里有种东西沉甸甸浮着，仿佛是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两人都不自觉地陷入了伤感的沼泽里，也不知道谁应该先救谁才好，只无助地望着窗外发呆。窗外是美丽的夜景，白日的浮躁淹在一片幽蓝色的灯光里，而那些杂色灯光就像草地里的野花，零零星星地开放着，在雨丝的纷扰下显得有点迷茫。一种昏晕感渐渐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同时又觉得空气变得温馨起来，仿佛一个无限大的世界蓦地缩小了，只属于两个人。无论窗外的世界是怎样的风雨飘摇，离他们都是遥不可及的，只后悔没有坐在后边，那样就可以大胆地看着他了。他的脖颈细腻黝黑，让她感觉不到自卑，没有权利的压迫，不分尊严的高低，以及那些是是非非在脑里的纠缠。突然，她隐约感到有只手轻轻地搭过来，逼得她不得不转过脸来。她缓缓地转过脸来，把自己融进一个雄健的怀里，任泪珠儿轻轻地滑落。他轻轻地托起她的脸颊，连同她脆弱的情感一起……然而，这仅仅是幻觉，那只渴望伸过来的手始终没有搭上她的肩头，她怎么能有勇气回一下头呢？是的，她连回一下头的力量都没有，哦，怕什么？怕什么啊！雨点儿仿佛把一种无奈的怒气泼向玻璃，直到她的双眼模糊。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就回来。”她听到他用掩饰的声音说，然后是轻轻的叹息声。
　　她微微地仰头枕在椅背上，任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许久，他说：“明天你还是来一趟吧。”
　　许久，她说：“不方便的。”
　　“又不是小姑娘，什么没见过。”
　　她怔在那里，品着那话里的意思。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护士不都是小女孩，不什么都干嘛。”
　　她有点嗔怒地说：“我不是小姑娘，也不是小护士。”
　　“他家里就那么个情况，毕竟是同事嘛。”
　　她没有吭声。
　　“那行吧，就让小吴来算了。”许久，他接着说，有点失意的样子。
　　她心里尖锐地抽痛了一下，仿佛整个世界都燃起了火焰，推开车门的时候，雨，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兜头盖脸地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