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老庞的秘密

　　德仁虽然让组员们尽量保密，不要乱说乱道，可是时间一长，李干事还是知道了老李家里发生的事情。自然他对人们主动资助的精神也很赞赏，不过这件事情牵扯着农村的形势，牵扯着人们对大跃进的认识，他还是抓紧了思想教育和学习，避免发生意外。
　　李干事告诉德仁，每天晚上都要学习，不能让大家的思想抛锚。于是，天天晚上都读文件，文件读的多了，人们感觉枯燥，昏昏欲睡。德仁便把他在玉华买的《王若飞在狱中》拿来朗读，没想到人们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王若飞那坚忍不拔的刚强意志，胸怀坦荡的革命品质，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深深地感染着每一个人。每天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德仁饱含感情地朗读着，大家靠着被子坐着，静静地听着，竟然没有一个人打瞌睡。当他读完一个段落的时候，大家还沉浸在王若飞的故事中，发出了余味未尽的感叹声……
　　一天晚上，李干事来检查，看见大家坐在炕上，静静地听德仁朗读书籍，他便默默地站在窑门口听着。德仁正在专心地朗读，精神完全进入到王若飞的故事中，没有发现李干事进来，别人也没有提醒他，所以朗读一直没有停止。李干事没有打断他，仍然静静地听着，等到德仁朗读完一个段落，停顿下来歇气的时候，他才走了过来。德仁抬头一看：啊，李干事。
　　李干事从德仁手里拿过书来：什么书呀？你读得这么专心，大家听得这么认真。哦，《王若飞在狱中》——
　　李干事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王若飞蹲的是国民党的监狱，这些劳教人员呆的是限制人身自由的劳教单位，性质是不是有点近似呢？朗读这样的书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呢？他招了招手，德仁便跟着他走出窑洞。李干事指了指书本：张德仁，在劳教单位读这样的书，是不是不大合适？
　　德仁说：李干事，学习王若飞的高贵品质，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肯定能受到深刻的教育。
　　李干事有点沉不住气了：哎，张德仁，你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王若飞在蹲监狱，你们在劳教，处境似乎有点相近，大家会不会发生误解，产生错觉，把共产党和国民党混为一谈了。
　　德仁微微一笑：怎么会呢？你看，这是国家出版社出的书籍，好像还是那个省上党委书记执笔写作的，王若飞又是响当当的共产党员，何况我们劳教人员还享受到一定的自由权利，和蹲监狱的劳改犯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呀。
　　李干事尴尬地笑了笑：咳，我不是说这本书有啥问题，也不是说你们读这本书有啥问题，我是说你们读这样的书，万一有人思想有问题，一时之间问题想不通，可能还会出现新的问题……唉，真成问题，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呢？好了，不说了，越说问题越多了。这本书，我先拿去看一看，研究研究，明天你过来，我和你认真谈谈。
　　望着李干事远去的身影，德仁忍俊不禁：嘻嘻，好人，多么有趣的人。
　　嗨，组长，背地里可不能议论人啊！
　　德仁吃了一惊，扭头看时，原来是乾县的中学教师庞剑：老庞，你还没有睡？
　　我哪能睡呀，我听你和李干事谈得好热火。
　　老庞，背地里偷听人家谈话，可是不道德的。
　　唉，哪里是偷听？我去解手，正好碰见你们在谈话，顺便听了两句，只是听见了一连串的“问题”。
　　李干事真有意思，说了一大堆问题，他走远了，我实在憋不住，才笑了。
　　老庞认真的：组长，我还是佩服李干事，分析问题的能力强，有预见性。这不，读了《王若飞在狱中》，我真的出现了新的问题。
　　德仁惊讶了：老庞，可不敢乱说，我看你一天劳动踏踏实实，说话谨慎小心，做事稳稳当当，怎么会出现新的问题呢？
　　唉，一言难尽，这，这说起来话长了……
　　老庞，晚上时间大了，大家都睡觉了，我们在外面呆的时间久了也不太好。要是李干事过来检查，一看我们还在谈话，还真的以为我们出现了什么问题呢。老庞，咱们明天再谈吧。
　　庞激动地握住德仁的手：组长，我看你是个好人，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件事情憋在心里十几年，我总想找个知己谈一谈。今天真的夜深了，咱们明天上工路上再谈吧。
　　早晨，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旭日把万道金光随意抛洒，嫩绿的柳丝上，苍翠的松柏上，青青的小草上，全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德仁轻快地走在上工的路上，欣赏着玉华春天的美景，初来劳教时那种忧愁和伤感早已无影无踪了。他举头望去，蓦然，山腰间几树鲜艳的红桃花扑入眼帘，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显眼。他眼睛望着桃花出神，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涌现出白居易《大林寺桃花》的诗句，他不觉动情地朗诵起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哎呀，组长好雅兴！吃了早饭，到处找不见你，我还埋怨你贵人多忘事哩。原来你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前面，欣赏桃花来了。
　　德仁的眼睛还在盯着桃花：老庞，咱们的约定咋能忘记？我这不是在前边等你嘛。你谈的是秘密，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谢谢，谢谢组长。我也喜欢桃花，特别是这山桃花，一片一片的，鲜艳无比，在苍松翠柏之间，静静地孕育花苞，静静地开放，静静地凋谢，一年一年，周而复始，从不懈怠。
　　老庞，何来这样的感慨，莫非你另有隐情？
　　老庞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十几年了，难以忘怀啊。组长，我原来是一个地下党员，是我们县地下党组织创始人之一。那一年，上级指示我们，集体加入国民党，我们党小组五个人一块儿加入了国民党，其实也没有什么活动，很快就解放了。可是当时上级只是口头指示，没有文字通知做为依据，肃反中我差一点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多亏那个上级领导还在省上工作，可是调查组到他那儿取证的时候，他既没有否定自己的口头指示，也没有肯定这一指示，模棱两可的回答使得我的问题就这样悬在那儿。整风运动中，新华书店里眼红我经理职务的人，给我编写了许多反动言论，我就被打成了右派。旧的问题还没弄清楚，又出了新的问题，等到我出去了，再遇到什么运动，又该新账旧账一齐算了。我所说的新的问题，就是解放前旧的问题，这件事情我在小组讨论会上一直没有说过，听了《王若飞在狱中》，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组长，你说，王若飞做了贡献，还有人给他写书立传；我为革命出死入生，流血流汗，却是这样的结局，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老庞一口气把他的问题说完了，德仁惊愕了半天，这才说道：老庞啊，你原来是个老革命。你闹革命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我相信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不过，能够证明你清白的人，只有给你当过领导的那一个人，可是如果证明了你的清白，就会暴露出他的问题，他能够挺身而出、干干脆脆地为你作证明吗？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
　　好了，工地到了，这件事情容我再仔细想想……
　　吃了晚饭，德仁去找李干事，李干事笑嘻嘻地把书交给了德仁：张德仁，还是接着读吧！嗨，人在事中迷，还得别人提。我只是简单地考虑监狱和劳教单位相似，犯人和劳教人员相似，担心发生新的问题。我忘掉了根本的一点，就是王若飞的高贵品质对人们的教育意义。我昨天读了一个晚上，今天总算把这本书读完了，我也被王若飞的革命精神感动了。他是把革命工作当作自己的天职看待的，即使是在监狱中他也时时不忘学习，他把监狱当作学校，组织难友学习，学文化，学外语，学马克思主义，为今后的革命积蓄力量。感谢你，买了这样一本好书，坚持为大家朗读，使大家受到教育。思想教育是一个无形的工作，欢迎你加入到这个队伍里来。
　　李干事紧紧地握住了德仁的手，德仁的眼泪珠儿差一点滚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德仁感觉到李干事的真诚，正直，为党的工作所表现出的那份热忱，他决定把老庞的问题向李干事做一汇报，也许能得到他的帮助。于是，德仁把老庞的问题对李干事说了说：李干事，正像你分析的那样，学习《王若飞在狱中》，庞剑就学出了新的问题。
　　李干事笑了：嗨，这不是学出了新问题，这问题本来就存在着，这问题不解决，永远都是个问题嘛。哎，我记起来了，庞剑说的那位上级领导，现在就在公安厅工作，我认识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给庞剑带来这么大的冤屈，即使当年的指示有错误，也应该实事求是，负责到底。好了，你叫庞剑写一份材料，我想法来沟通沟通。当然，这需要时间，需要一定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