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哑巴再嫁（上）

　　沈大同清楚地记得：昨天赶集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同庄的沈利司！两人说笑着，在庄头上分手回家。进了家他把背着的粗布口袋放在院中枣树下，里面装着一个七、八斤重的绿皮红瓢西瓜！娘说这几天口苦，想吃甜食。沈大同把西瓜掏出来，放进一个砂盆里。又从井里打来凉水，倒了满满一盆冰镇。做完这一切，才冲堂屋道：“娘！都找伟（啥时）了，咋还不做饭呢？”喊了两声，却无人应。大同把屋门推开，往里间一看，见他娘在床上睡着。他上前又喊了两声，还上前推了推她，娘依然没有动静。
　　沈大同愣愣地站了一阵，突然想起来了：哦！娘八成是死了。娘难受的时候，常对他说：“等娘圪静（闭）上眼，你喊不应的时候，娘就死了。”有时见娘被病痛折磨地死去活来，大同也是着急。娘见他着急，就说：“我这病好不了啦！还不如死了呢！”沈大同不高兴，撅着嘴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给我做饭吃呢？”娘勉强笑道：“你就不能拉根木棍去要饭嘛！”大同似懂非懂。以后娘再难受，沈大同就道：“娘哎！您纺麻里（干脆）死吧，您死了，我就去要饭。”娘泪泉涌似地往外冒：“那饭能是好要的？人家放狗咬你，那咋归佳法（怎么办）呢？”沈大同愣愣地咂巴咂巴嘴，“嘿嘿”一笑。他见娘说死了就不难受了，死了自己还能要饭吃。所以，当娘难受的时候他就盼着娘死。现在娘真的死了，一想起娘也跟死了的人一样埋在地里，他心里很是难受，蹲地上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沈大同蓦地想起：娘死了就不难受了，是件喜事呀！想到此，便连骂自己憨熊。于是，他拉过棉被，给娘盖上，心想：娘已死了，西瓜我吃了吧。来到院中，把西瓜从盆中捞出，切开吃完，然后钻进锅屋，见馍篚里还有俩菜窝窝，也拿来吃了。啃完窝头，往枣树下破芦席上一躺，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又饿了，却再也找不到吃的。他想：娘不是说她死后就去要饭嘛！先去谁家要呢？搔搔头皮，犯起愁来。眼看太阳快落山了，才蓦然想起：对了，娘死了，该给舅舅送信（报丧）。再说，还能凑合着蹭吃顿饭吃。
　　此念一出，沈大同顿觉自己考虑周到，既报了丧，又能蹭顿饭吃。于是，他用手在前胸上使劲儿搓了两把，搓下几个灰蛋子往地上一丢，锁上屋门，把钥匙塞进门框旁的土墙洞里，也不管栏中那头饿得“嗷嗷”叫的小猪，甩开两条长腿，唱着柳琴戏《喝面叶》，摇头晃脑、兴冲冲地直奔小王庄而去。
　　……不但老舅气炸了肺，就连进宝、进财兄弟也紫涨着脸，羞怒交加。进宝娘一脸嘲笑，偷窥着老伴！与进财媳妇嘀嘀咕咕。刘巧妮因没哭尽兴，心中老大不痛快。她左脚点着门槛，右手用手绢抵住下巴，倚门框站着，跟婆婆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幸灾乐祸地用俏眼挖沈大同！随来的几个本家男女见围观的人们直打量他们，自感羞赧难堪，一个个悄没声地钻出人群，找地方乘凉去了。
　　沈大同猥琐地缩在角落里，满脸油污鼻涕，破棉帽子也掉在地上，露出一头污垢纷乱的灰发。王朝立来到院中，背靠枣树蹲下，闷头吸起烟来。他虽然生气，毕竟是自己的外甥！王进宝、王进财、进宝娘、刘巧妮和戴素娥也尾随着来到院中，均感心中悻悻、哭笑不得。就在这当儿，大同娘从外面进来了。
　　大同娘矮小瘦弱，身体单薄，病态的脸上泛着潮红。她见娘家兄弟一家都来了，很是惊诧。王朝立见她进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侄子们板着面孔，漫不经心地用小棍敲打着地上的蚂蚁，也不吭声；弟媳和侄媳娘仨瞥了她一眼，把头扭开，很不自然，气氛十分沉闷。大同娘心里忐忑，手脚一时不知放在哪儿才好。
　　过了一阵，大同娘嗫嚅着嘴，讪笑道：“你们……你们是找……找伟（啥时）来的呢？”进财媳妇刘巧妮快嘴快舌，脱口而出：“五月来的……”语出即知失言，捂嘴一笑。进宝娘眉眼一耸，话说出来阴阳怪气：“不管找伟（啥时）都得来呀！活了快六十岁了，啥怪事都碰见过，还是头一回丢这么大的人呀！”王朝立把烟头在地上狠狠摁灭，铁青着脸欠身吼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看样子要揍人！进宝娘翻翻白眼，没敢吭声，扭身出门去了。
　　刘巧妮扫了丈夫一眼，也跟着婆婆出去了。见这情景，大同娘更是尴尬：是听说大同的事来的？要是这样，借钱的事就好办了。看弟媳的样子，恐怕不行。不对，咋晚他婶子才提，哪能知道得这么快呢？见兄弟一个劲儿地吸烟，侄子们耷拉着眼皮不吭声，大同娘更是局促，不由得心中惶恐，大同一夜末归，难道出事了？大同娘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落，颤抖着声音问道：“是大……大同，出……出事了吧？”沈大同在屋里听见，忸怩地露下头，又赶紧缩了回去，委屈道：“娘呀！我在这儿呢！”见儿子没事，大同娘方才放下心来。
　　就在这当儿，沈利司等人讪笑着走了进来，王朝立慌忙起身招呼。沈利司问道：“大哥！是清起来（早上）来的？”王朝立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是……是啊！”沈利司道：“我刚从地里回来，见围着一大圈人，才听说这事！”沈大胜也道：“见您一家子督逮（阴沉、哭丧）着脸，连哭带嚎，走得一个老洋劲儿（急走），没敢跟你们打招呼。”沈学争讪笑道：“我正和利文叔说呢！早清起来（早上）还见大婶子！”沈利文道：“朝立哥！大同不是不透灵嘛，凡事你得担待呀！”王朝立苦笑道：“他要是透灵，咋能闹出这档子事！”沈利光道：“有这样的外甥，啥盲人气不瞎眼啊！”大家忍不住笑起来。沈利司道：“不能当真气生啊！”王朝立道：“自家的亲外甥！我不生气！”
　　大同娘莫明其妙，急急问道：“大同办啥穿裆的事了？”沈利光道：“你还知不道？大同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大同娘听了，也气得够戗，狠狠地把儿子责骂了一通。见给兄弟一家添了麻烦，忍不住掉起了眼泪。王朝立岔个话题问道：“姐姐！大清起来（早上），你疾巴（很）早地出门，治啥去了呢？”大同娘赶忙揩下眼泪，喜形于色道：“上袁堤口了。”王进宝忍不住道：“上哪儿治啥去了呢？”大同娘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原来昨天晌午，蝉声啼鸣，酷热难当。大同娘耐不住热，躺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沈大同叫她，她也听见了，因懒得动弹，便没吭气。听到儿子抹鼻子啼哭，还觉得好笑。沈大同走后，她本来身体孱弱，加上儿子给她盖了床棉被，竟一下子热晕过去。等醒来，天已擦黑，感到又渴又乏，沈大同却没了踪影。她强打精神，下床开门，才发现屋门已从外面锁上，猪在栏中饿得直叫。正当她倚门框喘作一团，忽听门外有人喊她，细听才知是隔壁沈利文媳妇邓秋云！大同娘告诉她放钥匙的地方，邓秋云开门走了进来。
　　邓秋云把她扶到院中坐下，又进屋拿了两把笆蕉扇，一人一把，一面扇风乘凉，一面驱赶蚊子！听见栏中猪叫，唠叨道：“没个女人行嘛！生灵子（家畜禽）也没人管。”手脚麻利地拌食喂了猪。一问还没吃晚饭，着实把沈大同埋怨了一番：“真是个憨货，也知不道疼娘！大嫂！我给你做点饭吃。”大同娘道：“不觉得饿，就是渴得慌。”邓秋云钻里锅屋，舀了碗凉水给她！
　　大同娘喝过，问道：“孩子呢？”邓秋云道：“利文搂着睡了。”大同娘夸赞道：“利文就是有耐心烦。”邓秋云冷笑道：“无才拉用（没本事），再不会看孩子！要他屌用？”大同娘责备道：“可不能这么说利文！人家怪能干的。”邓秋云道：“不干饿死他！”这时，天上悄无声息地飘起细雨。大同娘道：“他婶子！下雨了，上屋里坐吧。”邓秋云道：“这点雨算啥呀！也就湿湿富皮（表面）。”重又坐下，埋怨道：“大嫂啊！咋不给大同欣（娶）个媳妇呢？好歹也能给你做个饭呀！”大同娘苦笑道：“别给我瞎衬（调侃）了，我连发癔症（做梦）都想啊！你看俺家穷的，大同又憨，别说凤凰，就是没毛的鸡！也不跟俺呀！”邓秋云把板凳挪近她，正色道：“别自己跌列（贬低）自己，大同就是心眼转得慢点，要个头有个头，要身材有身材，又不真憨，咱的条件又不高，‘剜到篮里是菜’！大同娶房家小，来年生个胖小子！恁家的小日子，不过得厅汤里（红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