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哑巴再嫁（中）

　　大同娘一脸无奈道：“俺那知冷知热的妹妹！这话说得叫我直想掉泪呀！咱还有啥条件！虽说‘剜到篮里就是菜’！可这菜，也得有地方剜去呀！不管丑俊，还是呆傻，俺都不嫌，是母鸡都会下蛋啊！”禁不住一阵哽咽。邓秋云作势要走，睥睨道：“咋掉起泪来了？真没出息！你就掉泪吧，我可走啦！”大同娘揩揩眼窝，强挣着站起身来：“唉！得闲（有空）过来玩！”邓秋云反而站住了，愣愣地望着她！“扑哧”笑了，笑得大同娘莫明其妙。邓秋云两手一拍大腿，笑道：“我那乳落（糊涂）的大嫂也！你心里咋一点回负（数）也没有呢？你好歹问问，我今天上恁家来，有啥事不。”大同娘这才感到奇怪：虽说两家住在隔壁，因串门得绕一个大弯，妯娌俩往日都是隔着墙头说话，邓秋云不常串门，莫非真有啥事？大同娘讪讪地问道：“你……你真有事呀？”邓秋云头发一甩：“大热的天，我板（丢）下吃奶的孩子！要是没事，上恁家来治啥呢？”一扭屁股，坐了下来：“大嫂啊！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专为大同的事来的。我呀！想吃俺侄的大鲤鱼了。”大同娘疑在梦中，满面春风道：“俺的乖妹妹！你不是说着玩吧？”嘴上虽这么说，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早已喜得合不拢嘴了。邓秋云打趣道：“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吧？要不，咱就拉倒，算我没说。”大同娘紧握着她的手，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妯娌俩又扯了阵笑话！才说起正经事！
　　原来邓秋云娘家袁堤口有这样哥仨：老大、老二已成家立业，老三患过小儿麻痹症，成人后又患肺痨，整天咳嗽连天，年已四十有七，依旧光棍一条。上个月他两个哥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哑巴女人，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嫁给了他！谁知哑巴进门才一个多月，痨病鬼没福享受，突然死了。那家透出话来，说买哑巴时花了二百块大洋，不亏本就中。赶巧邓秋云走娘家，听到这信，马上想到沈大同！便抱着孩子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大同娘不相信这是真的，追问道：“好妹妹！准头不？”邓秋云嗔怪道：“大嫂！啥时候叫我惺（哄）怕的呀？”大同娘喜极而泣，抓住邓秋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邓秋云眼窝也浅，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大同娘连称邓秋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大同的再生父母！依大同娘的心情，当晚就去袁堤口，把这事定下来，免得出了纰漏，被别人抢了先。邓秋云说家有吃奶的孩子！天又下着雨，实在不能去，并拍胸口打了保票，大同娘才勉强同意，商定明天一早便去。把邓秋云送走，大同娘兴奋得不知干啥才好，总想找个人说话，偏偏儿子一夜末归，她是彻夜末眠。
　　天刚蒙蒙亮，大同娘便急不可耐地把邓秋云叫醒，匆匆上路。大同娘健步如飞，忘了自己是个有病在身的人！到了袁堤口一说，那家没提别的条件，二百块大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小女孩一块带走。没费多少周折，出奇地顺利。回来的路上，大同娘却步履蹒跚、愁眉紧锁。因为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那就是“钱”呐！二百块银元对于农家小户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沈大同啥生意、手艺都不会。娘俩靠四亩盐碱地，日子过得紧巴，加上大同娘是个药罐子，平时就靠娘家兄弟接济，家中根本没钱！大同娘暗暗盘算：把栏里的猪卖了，粮食也捣腾着卖了。卖了粮食吃啥呢？又添两张嘴……不管他，把人领来再说。剩下的只有找他舅借这条路了，想起弟媳妇那张板着的脸，大同娘心中忐忑！得瞒着弟媳妇！兄弟明事理，肯定帮忙。大同娘想起嫡亲兄弟，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和邓秋云回到家中，没想到兄弟全家都跑来了，更没想到，大同会弄出这穿裆的事来。大同娘气得脸色潮红，把儿子狠狠地责骂了一通。大同娘原本顾忌弟媳，见她出门去了，便向兄弟提到了借钱。王进宝夫妻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然后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父亲！王朝立闷头吸烟，像没听见一样，直到烟卷燃尽，才霍然知觉。沈利司恐怕找自己借钱，赶紧借故告辞，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大同娘见娘家兄弟如此，不由得心中惴惴。须臾，王朝立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一字一顿道：“我是开钱庄了、还是开银行了？都找我要钱！钻到钱眼里去了。”大同娘像三九天兜头浇了一桶冰水，顿感天旋地转，赶忙抱住门框，方才勉强站住。王朝立起身骂道：“狗日操的，没一个给我争气的，有抹（本事）自己挣去，天天算计我这个老头子！”也不理会姐姐！倒背双手，气昂昂地走了。
　　见父亲走了，王进财讪讪地站起身来，耷拉着头，蔫蔫地跟着走了。王进宝欲言又止，冲沈大同笑笑，也和戴素娥一起，慢腾腾地出门走了。大同娘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门槛上。沈大同慌忙扶起她来，大声问道：“娘！你这是咋啦？”大同娘二目无神，呆呆地发愣。
　　就在这时，王朝立突然回来了，满脸喜色，急促地问道：“姐姐！那家说是二百块大洋！准头不？”大同娘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紧闭着嘴，缓缓地点了点头。王朝立见她如此，顿时一脸歉疚，陪着小心道：“姐姐！你别生我的气啊！刚才守着孩子不好说……二百块现大洋够不？只要大同能欣（娶）上媳妇，花多少钱都值啊！猪可不能卖，还没长成个呢！卖了忒亏；粮食更不能卖。钱不用你管了，我想法子操兑，叶么黑（傍晚）送来。姐姐！你疾麻里（赶快）去袁堤口一趟，这事得快，千万别弄吃冷（散伙）了。”说着说着，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哽咽道：“姐姐！大同成家了，也完你一件心事！对不？”转身快步走出门去。出了大门，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良久，他揩干眼泪，来到大家乘凉的树下，喝道：“走吧。”倒背双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宝娘仨见他脸有泪痕，都用异样的目光瞅他！
　　王朝立一出门，大同娘突然感到饿得心慌。有了兄弟这句话，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须臾钻进锅屋，吩咐沈大同烧锅，草草做饭吃了，又拌猪食喂了猪。吃罢饭，她马不停蹄地去找邓秋云！邓秋云打趣道：“这么想当老婆婆呀？恁家来这么多人，咋呼天咋呼地的，是治啥的呀？”大同娘苦笑道：“离这么近，你没听说吗？”邓秋云道：“我光顾着喂孩子！又没出门。”大同娘道：“唉！别提了，大同他……”把事情的经过叙说了一遍。
　　邓秋云嗔怪道：“天底下咋这么多不利索的人呢？那回俺娘家三叔也说俺娘上吊了，我腆着个大肚子哭着跑回了娘家。你说是咋回事？是俺娘跟俺兄弟生气呢！这就是俺三叔！他五十多岁了，还这么不利索。我还没把他抱怨死。”大同娘道：“他舅说了，叶么黑（傍晚）就送钱来，咱姊妹俩再去袁堤口一趟，给那家把话砸死，省得出了纰漏。”邓秋云道：“大嫂！你就放心好了，我办事找伟（啥时）出过纰漏啊？我给你打保票，绝对妈不了杠（脱手）。”大同娘道：“话是这么说，我就是不放心啊！”邓秋云知道她此时的心情，无可奈何道：“你既然洼（一）心里想去，那就去吧。”虽说一百个不情愿，还是丢下手头的事，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陪着她一起去了袁堤口。到了痨病鬼家，说定明天带钱领人！那家道：“老沈！你既然定下了，我咋能再许给旁人？”邓秋云道：“您别说两坎子话（模棱两可），咱实打实，别叫我直不起腰来。”那家道：“肯定叫你直起腰来说话。”邓敬奎在旁，也拍着胸脯道：“老沈呀！你们就放心吧，这事有我呢！”邓秋云嗔道：“有你我更不放心。”邓敬奎不好意思地笑了。得到实底，大同娘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回到沈塘，大同娘便呆呆地等娘家兄弟送钱来。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左等右盼，不知上庄头去了多少趟，望穿双眼，哪有娘家兄弟的影子？这一夜，她是愁肠百转，辗转反侧，咋能睡得着啊！
　　再说，王朝立回到家中，往床上一躺，瞪着屋顶发愣。进宝娘进了屋，搬过板凳坐下，单手托腮，呆呆地望着院中寻食的鸡们出神，气氛压抑而无奈。在路上，她已听大儿媳说了沈大同要买媳妇的事，知道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又将飞走了，疼得割肉剜心。须臾，王进宝从外面进来，从针线篚里摸出剪子，倚门框蹲下，专心致意地修剪指甲，也是一声不吭。
　　捱到太阳西斜，王朝立从床上爬起来，冷不丁地问道：“进宝！你得闲（有空）不？”王进宝不解地望着他！半天才支吾道：“没……没事呀！”王朝立穿上鞋，阴沉着脸道：“给我搭把手，把东屋弃弃（清扫）。”王进宝奇怪道：“大热的天，您弃（清扫）东屋治啥呢？”王朝立道：“屋里毛包毛（杂乱），不弃（清扫）咋住啊？”王进宝更是迷惘，怯怯问道：“谁……谁住东屋啊？”进宝娘也不解地望着老伴！猜不透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