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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父子

作品名称:村是一棵老槐树      作者:三步祺      发布时间:2018-01-23 14:38:58      字数:5107

  季节到了谷雨,冀南一带,谷雨孕育希望。农谚曰,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村南,地里的麦苗过了冬眠期,开始节节拔高,一块一块的麦田,像绿色的地毯,铺到三里外的邻村,之间,片片褐黄色的冬闲的地快,是为开春备耕的棉花地,耕地上,黄牛拖着犁耙在犁地,清脆的鞭声回荡在天空。天空上,南飞的燕子回来了,掠过蓝天白云,叽叽喳喳地叫着。做了土地主人的庄稼汉们,在地里忙碌着。
  再看村北,一眼看到有高高的井架,井架竖在奶奶的茅草地里,站顶端伸伸手,就能够着天。井架上的硕大的轮子,半径近两米,宽有一米多,上面铺了木板,三个汉们踩着木板,正一齐朝前迈动,并一齐哼喊着,嗨呀嘿,嗨呀嘿,轮子随着他们的哼喊和脚步在转动,吱纽纽,吱纽纽,缠在轮子上的粗麻绳升起来了,麻绳吊着柳条编的筐子,筐子里装满从井下掏上来的土,看似不再是土,似是带水的泥了。这时听到一个男孩子的惊叫:“爹,你看,快有水了。”男孩约摸八九岁,留着光头,黑裤腿编过了膝盖,脚指头拱破了鞋尖,粗布上衣敞开着怀,肚皮黑亮黑亮,像是出的汗。小男孩就是王小根,他挤在大人中间,学着大人在踩转轮。他爹却喝斥他:“知道个屁你,别摔着你,下去。”儿子朝爹瞪一眼,不但不下去,反而挤到前边,上得更高,突然,他又叫喊了一声:“爹,你看,俺奶奶送饭来了。”大人们随着他朝回村的路上看,果然看到奶奶担着担长走过来,担长两头挂着两嘟噜盛了饭的瓷罐,压得担长颤颤悠悠。左手,奶奶还领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蹦蹦跳跳,头上扎着红头绳,红头绳像两朵花,在阳光下闪动。走近了,才看清小女孩是袁小春,一个孤儿,一个爹跑了,又没了娘的孩子。王有福招呼大家说:“加把劲,再挖两筐,吃饭。”
  奶奶是烈属,又是军属,这口井,是村优属委员会给奶奶打的,王有福领头,想在花生点种前把井打好,不耽误用水浇地。在此,就不能不多说几句王有福了,每次提到他,我的心里,总有一种难言的感动,我很敬佩他,我觉得他是老槐树村的英雄。有这么句谶语,男人颧骨高,必定成英豪。王有福四方大脸,浓眉头,厚嘴唇,臂宽肩厚,魁梧得很。三爷爷常跟我们讲他过去的事,说他一次去赶集,无意中被算命先生拦住,非要给他相面,说他天庭饱满,有贵人相。王有福听了,哼一声,甩胳膊走人,他才不信这一套,不过是想哄他俩钱罢了,他穷得连糠都吃不饱,不想听人瞎摆活。是年他二十郎当岁,好动,到天黑才走出集市往家赶,胆头大的人,不怕走夜路,半路上,竟遇到一个鬼子兵。这个鬼子端着刺刀,鬼鬼祟祟,走走停停,像是迷了路。趁夜色掩护,王有福钻进路边的棒子地,摸到一块砖头,等鬼子兵走近了,他猛一砖头砸过去,鬼子兵当下倒地,王有福猛虎扑食般扑上去,死死地卡住了鬼子的咽喉。这件事,后来被三爷爷编成一段笑话,名曰“黑大个白手夺枪”,听了,比看《烈火金刚》里“史更新白手夺枪”还过瘾。王有福摸黑回到家,将那支枪藏到红薯窖里,到他当上抗日民兵后,用这只枪,他一次撂倒过六个鬼子。传说日本兵拼刺刀无敌手,但在王有福这儿,就被倒过来了。李贞回村做地下工作,建立抗日组织,发展的第一个对象,就是王有福。在村里,王有福入党最早。别看李贞是女的,又年轻,但看人很少看走眼,她看上王有福的不是相貌,是做人的骨气。在四邻八乡,王有福很早就出了名。一次他下地回家,正走着,见身后有辆马车朝他狂奔过来,赶车的早被摔下车滚到地里,车上拉的是刚打的麦子,装着麦子的麻袋被颠得乱蹦。惊车了,惊马尥着蹶子,像头发疯的狮子。王有福见状,扔掉肩上的铁耙,冲着惊马飞身扑上去,逮住缰绳死死地往后拽,双脚在地上蹬出两道沟,鞋都搓烂了。烈马也抵不过王有福的力气大,老实下来,差一点,大车就会翻进沟里。东家感激王有福,给他熬了一锅菜,拿黄兰兰的窝头犒劳他。王有福把小瓷碗推一边,用大海碗舀菜,窝头手里拿两个,胳膊肘夹三个,蹲地上一口气吃了七八个。东家问他吃饱没有,他说没饱。东家说没饱再吃,他又一口气吃了七八个。一个窝头小三两,算了算,那一顿他吃得足有六斤多。王有福饭量大,力气也大,一般的小财主想雇他又怕雇不起,所以他常年打短工,没当过觅汗(长工)。袁老三想常年雇用王有福,只是王有福不给他干。袁老三看这小子不但干活实在,更服他是做庄稼活儿的好把式,这在老槐树村是公认的,他闭着眼刮垄沟、畦沿,也能刮成一条直线,倒背着手在地里走个来回,量出的地数八九不离十,芒种前薅把麦穗放手里搓搓,再吹吹,估出的产量,上下不差几斤。自打生下来,王有福就在土坷垃里爬,他的绝活不是天生就有的,是干出来的。虽穷,但他宁死不进袁家门,饿肚子也不伺候袁老三。到后来他爹叫袁老三吊打致死后,袁老三成了仇人,别说不给他家干活儿了,王有福恨不得一刀子捅死袁老三。袁老三被处决后,王有福当了村支书兼村长,袁老三当村长靠日本鬼子撑腰,王有福这个村长是村人民代表大会选出来的。村人民代表大会的职责是,一、没收地主富农多占的财产。二、让多分果实的干部退赔。三、选举村干部。四、征收税粮。等等。当选那天,全村人拍着巴掌欢迎新村长讲话,生性胆大的王有福却害羞了,红着脸,手不知往那儿放,抓掉了头上的白毛巾,只说了两句话:“大伙信任我,我就干呗,干不好,就把我撤掉。”台下,巴掌拍得震天响。
  三爷爷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说有福这孩子,打小人就耐见他,他走到哪儿,村里的小孩们就撵着他到哪儿,他是村里孩子们的头儿。夏天,大人们中午歇晌的时候,小孩们就会脱光身子,跳到大水坑里去扑通,大水坑在村里王街的街东头,每年的雨水,顺着街两边的水沟流进水坑,水坑年年瀑满,浅的地方有半腰深,深的地方漫过头顶,能淹死人。秋后,大人们在坑里泡麻泡花柴,女人常在坑边洗衣裳,冬天水面结了冰,孩子们在上面摔皮纽,打跐溜滑,到伏天,就跳进坑里洗身子。看穷人家的孩子们玩得高兴,身穿绸缎子的袁殿堂忍不住,也脱光身子跳进去,他胆小,站在坑边不敢动。孙全来看见了,从水下面悄悄钻过去,趁袁殿堂不注意,猛地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水坑里面拖。袁殿堂不会水,坑里水深他踩不到底,只能一边叫,一边抡着胳膊咕咚咕咚喝脏水。眼看要出人命的时候,袁殿堂却从水里漂起来,有人在水下边把他托住了,一直托到水坑边。惊慌过后他看看救他的人,原来是王有福。王有福跟孙全来嚷:“不知道他不会水?把他淹着咋办。”孙全来说:“他见天吃果子,喝肉汤,叫他喝几口脏水就不行?”王有福说:“没你这样玩的。”转脸又说袁殿堂:“不会水你下来,不怕淹着你?”袁殿堂不吭,王有福说:“我教你,学不学?”袁殿说:“我怕学不会。”王有福说:“没学你咋知道学不会?”又问,“到底学不学你?”袁殿说:“学。”王有福就在水坑里教袁殿堂学凫水。有时候,一群孩子跑到后河玩,袁殿堂也撵着去,王有福又在后河里接着教他学凫水。秋后,这群孩子又跑到地里玩,傍黑时,孙全来叫王有福去地里瓣(摘)棒子吃,王有福问他:“瓣谁家的?”孙全来说:“你家没有,俺家也没有,瓣他袁老三家的呗。”王有福说:“你净想孬点子。”他不去,他领着一群孩子到酸枣岭下面,去挖野红薯,然后找一堆柴火,去看瓜的那儿借来取灯,把红薯放柴火上烧,烧得半生不熟,孩子们却抢着吃。看袁殿堂也吃得挺香,孙全来问他:“果子好吃还是红薯好吃?”袁殿堂说:“红薯好吃。”孙全来说:“把你家的果子给我吃,我给你红薯。”孩子们听了,一阵哄堂大笑。王有福说:“走了,该回家了。”小孩们群起而响应,跟着王有福回村了。打小,王有福就有这本事,能服众,孙全来精,但他不行,小孩们都不听他的。
  当上村长的王有福脾气变得有点急,好嚷人,但有一个人他没嚷过,就是奶奶。每当接到区里的任务,比如征军粮,支前,比如春播秋收,等,王有福就坐不住了,催这个,催那个,慌得他跟啥似的,恨不得一天就把所有的任务全干完。以前王有福有个外号,叫疙钉头,意思是性子直,认死理,这下又多了个新外号,慌慌三,常见他不但嚷人,有时还会噘(骂)人。但只要奶奶在场,说他几句,他的暴脾气就会立马见消。在奶奶面前,就像爹娘跟前的孩子,王有福又顺当,又听话。奶奶也是村支委委员,按说王有福是她的上级,但王有福啥事也跟奶奶商量,奶奶像是他的主心骨。众人都服王有福,他却服奶奶,经常吃着饭,端着碗,也往奶奶家跑。坐门槛上呼噜噜吃完,奶奶给他添饭时,也不管,添就叫她添,添了接着吃。奶奶说:“打地回来薅把小葱,拌拌给你吃窝头。”王有福答应一声:“行,婶子。”天黑回来,就见他手里准会抓着把小葱。进门见到刚出锅的黄兰兰的窝窝头,伸出手抓一个就吃。奶奶说他:“慢点,慢点,别烫着嘴。”王小根撵在他爹身后,也抓过窝头就吃,爹吃着窝头走了,儿子却不走,吃完要奶奶给他讲故事。奶奶不厌其烦,给他讲蒋介石的兵有枪有炮不去打日本,却炸了大坝想用水淹,结果淹死的净是老百姓;讲日本人的飞机像天上成群的黑老鸹,丢下的炸弹像下冷子(冰雹)。王小根支着耳朵听,傍边的袁小春也支着耳朵听。直到讲得俩孩子睡了,王有福也不来叫他小子,王小根在奶奶家能睡到大天亮。
  春天空气好,人的心情也好。王有福领着人给奶奶打井,奶奶过意不去,就在家里给他们做饭。饭是窝头,咸菜,还有稀饭,稀饭是棒子面粥,里面有小米、红萝卜、蔓菁等。吃着饭,王有福说:“婶子,区里来通知了,叫你去区里开会。”奶奶问:“开啥会?”王有福说:“支前模范表彰会,豫北战役打完了,区里说你赶着毛驴送粮,送伤员,有功,要奖励你。”这时有人插话:“奶奶,去时叫上我,我也去。”说话的是个叫孙坐墩的半大小子,没爹没娘,以前给财主家放牛放羊,东家给一口,西家凑一顿,却也学会了偷懒,耍滑,村里没人愿管他,也管不住他,唯独王有福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他刚从井下上来,光着脚,一身稀泥。王有福说:“你去干啥?是不是又想啥好事儿了?”孙坐墩说:“奶奶的毛驴被炸死了,说不定会奖一头驴给奶奶。”王小根一听大叫:“奶奶,我也跟你去。”王有福就吵他:“吃你的饭,小孩子你去干啥?”儿子朝爹瞪眼,很是不满,瓣块窝头,咬一口,叫道:“小春你跟我来。”袁小春不知道王小根叫他干啥,只是撵着他朝茅草地里跑去。王有福看一眼袁小春,说:“婶子,看来这孩子你是养定了。”奶奶说:“屋里有这个孩子,我倒觉得安生。”孙坐墩说:“奶奶,你把我也养起来吧,我天天给你担水。”奶奶说:“你个半大小子,啥不能干,不管。”
  王小根去地头刨茅草根,茅草根雪白,一节一节的,擦掉沾上面的沙土,放嘴里嚼,脆甜脆甜。王小根挖一根往袁小春手里塞一根,问她:“你吃过这个没有?”袁小春说:“没吃过。”王小根说:“你吃吧,可甜了,俺爹说开春吃不饱饭,俺爷就吃这个。”见小女孩正在嚼,就问:“甜不甜?”袁小春说:“甜。”又说,“小根哥,你拿着,我给你刨。”王小根看她一眼,说:“俺姓王,你姓袁,你咋叫俺哥?”袁小春说:“俺奶奶叫我叫你哥。”王小根想想,说:“奶奶叫你叫,奶奶是你奶奶,也是俺的奶奶,那就是咱奶奶呗。”袁小春说:“是咱奶奶。”王小根说:“那好,奶奶叫你叫,你就叫俺哥吧。”小女孩觉得有趣,笑,脸蛋笑成一朵花。两个孩子拿着甜脆的茅草根走回来时,吃完饭的大人们又要去干活儿了,王小根却抢着要下井去掏泥。孙坐墩说:“小屁孩,逞能,跟我扳个轱辘(摔跤),扳倒我,就叫你下井。”王小根说:“说话算数?”孙坐墩说:“不信拉勾。”王小根说:“拉勾就拉勾。”俩人拉过勾,然后摆开架势,真的要摔了。王有福说:“坐墩,你一身泥,把褂子脱了。”儿子听了,说:“爹,不用他脱,我不怕泥。”大人对小孩,力量悬殊,对王小根显然不利,但小孩身子灵活,王小根使扫荡腿,又死盯着对方的长腿和裤裆,孙坐墩看出了破绽,趁王小根扑过来时,仗着个子高,从上朝下搂住了王小根的腰,想倒着把他纣(举)起来。眼看王小根快不行的时候,孙坐墩突然“哎呀呀”地叫起来,就见王小根一头朝他怀里顶去,孙坐墩一仰脸,扑通倒下了。王小根欢叫:“我赢了,我赢了。”孙坐墩却不认输,喊:“咬人,你算啥本事。”但王小根已不听他的,跑到井架下面,抓住粗麻绳,顺着麻绳,呲溜溜滑到井里了。众人乱笑,说这孩子行,像他爹。听别人说小子像爹,王有福的脸上虽没笑,但他眼里有光,他心里在笑。
  那年秋天,茅草地已见不到茅草了,长出来的是绿油油的花生,井台上又添了架水车,一头被蒙住眼的小毛驴,拉得水车得啷得啷的响,清水哗啦哗啦地流。小毛驴是区里奖给奶奶的,这事叫孙坐墩给说准了。王有福说:“谁说茅草地不长庄稼,有了这口井,往后种啥长啥,还能种西瓜,种荞麦。”听说能种西瓜,王小根晃着奶奶的胳膊问:“奶奶,啥时候种西瓜,啥时候种西瓜?”奶奶说:“过了年就种,结出大西瓜,叫你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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