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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儿

作品名称:村是一棵老槐树      作者:三步祺      发布时间:2018-01-20 02:17:29      字数:6206

  村子里,因袁殿堂老婆上吊正闹得沸沸扬扬,孙全来却钻在热被窝里,睡得正香。昨天,孙全来在为新兵敬壮行酒时喝酒喝多了,喝得身子成了软面条,瘫地上提溜不起来。孙全来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有人说他当上“光荣军属”心里高兴,有人却说他儿子当兵后他心生苦闷又无处诉说,但不管是高兴还是苦闷,总之都是因儿子当兵才喝多的。儿子走了,人们也散了,孙全来扒在那儿仍不醒人事,王有福只得叫来两个民兵,把他抬到了村农会的办公室。村农会设在已被没收归公的袁老三家的大院子,在大院堂屋里的一张紫褐色条器上,孙全来一直躺到深更半夜,后来他是怎么回到家的,就没人能说清了。
  在村里,孙全来大小也算个人物,他的才能是公认的,不但嘴皮子好使,脑袋瓜子也好使,凡事数他的鬼点子多。村里人有的说他精,有的说他滑,精滑其实都一样,都是聪明。但聪明归聪明,挡不住他命苦。他娘生他时得病死了,他生下来就没奶吃,为此他爹去袁老三家借了八块钱,买来一只羊,挤羊奶给他喝,孙全来是喝羊奶长大的。没料想这八块钱,却成了他家的阎王债,使他家的日子,由此越过越穷。到他懂事的时候,他兄弟四个只能合盖一条破被子,他大哥穿的裤子是他爷穿过的,补丁摞补丁已有六十多年。为还债,他爹跟袁家订下七年契约,把孙全来的二哥抵押给袁家干活,七年之后,不但前边的债没还清,反倒又多欠了袁家三十块。他二哥弄坏了一根锄把,一年的工钱就被扣光,还有驴打滚似的高一倍的利息,最后他爹为抵债不得不扒了房子卖木料。也许自那时起,仇恨的种子就撒进了孙全来幼小的心灵,十多岁那年,他离开了老槐树村,到田村去给人家做小工,走时,他咬着牙,怀着复仇的心,总有一天,他也会发财,也能当财主。孙全来打工的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寡妇老太太,家有三顷地,儿子在国民党部队里当旅长。孙全来从地里干活儿回来,经常主动给老太太打水,喂牲口,甚至倒夜壶。那年老太太过六十岁生日,孙全来声称给他爹看病往老太太借钱,之后却跑到十几里远的临河镇给老太太订做了一十萝果子,寿桃,还有绫罗绸缎装到红木箱子里,作为寿礼,送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知道为置办这些东西他才借钱后,问他这些账打算怎么还。孙全来叫了老太太一声“奶奶”,说:“往后用我的工钱顶,啥时候顶清啥时候算。”老太太就叫他把借据拿出来,然后当着他的面,一把火将借据烧了,从此收他为义子。旅长儿子回家探望老娘时,看到老太太身边的这个义子又有眼色又勤快,甚是欣慰,就将箱子里的银元分了一些给孙全来,要他回家孝敬爹娘。清脆光亮的银元装了满满一瓷罐,孙全来将其埋在树根下,后来他用这些钱先给家里置了两亩地,十六岁那年,他又成了亲,娶到家的小媳妇又好看又听话,这使孙全来觉得,似乎时转运来,他要熬出头了。然而,好梦却在一夜之间被打碎,日本鬼子来了,挑着太阳旗的刺刀进村了。小日本欲达到控制整个华北之目的先占铁路线,田村离平汉线近,田村最先遭了殃,惨案发生了。村里的财物被洗劫一空,男人被铁丝穿住锁骨推进枯井,妇女,小孩,还有老人,或被强暴,或被刺刀挑死。孙全来的东家老太太在被烧毁的房屋里窒息身亡,孙全来仓皇逃回了老槐树村。而回到家,却是又一个噩梦在等着他,他眼睁睁看到他又好看又听话的小媳妇的热被窝里钻着一个男人。遇到这种事,是谁,也咽不下这口气。要拼命时,脑袋却被冰凉的枪口顶住了,这个敢睡自己女人的男人原来是村里的“黑团”头子袁老三。斗不过袁老三,孙全来告到村公所,村长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老婆愿意跟别人睡。”随把孙全来的老婆叫到村公所关了起来,不交罚款不放人。女人没钱,最后只能由她男人代交。孙全来被气得半死,却再不敢吱声,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他竟忍了。回到家拿女人出气,之后似乎所有的屈辱、怨恨一笔勾销,还得过日子。而第二天,袁老三穿着长袍马褂,屁股后面滴溜着盒子枪,牵着狗,领着两个狗腿子上门找他来了,说是什么“红枪会”要抗日,护村,各家各户都得捐钱捐粮。孙全来说他没钱,不捐。袁老三就叫人把他抓起来,吊在老槐树上,用沾水的皮鞭抽,逼孙全来承认是日本鬼子的奸细,要不田村的人都被小日本杀了,他咋能活着回来?孙全来清楚袁老三的目的是想接着霸占他老婆,还想占他家的二亩地,却终因吃不住毒打,承认了他是奸细。之后他被扔到村后河的茅草地,夜里,茅草地时常有野狼出没。是王有福把他背回了家,才救他一命。后来王有福在村里组织民兵抗日,孙全来第一个要求参加,其时袁老三已经投靠日本鬼子,当了伪村长。孙全来说:“不除掉这个狗日的汉奸,我就不姓孙!”
  有道是风水总是轮流转,终于,日本鬼子完蛋了,地主老财也完蛋了,该论到穷人说话了。当上村农会主任的孙全来,酒后略带醉意,颇为得意地说:“老子我能有今天,这得感谢袁老三这个狗儿,要不是他霸占了我家那两亩地儿,说不定我……”话就此打住,言外之意是什么他不说了。我想,这也许就是命,孙全来从小就想当财主,幸亏他没当成,现在才能革财主的命。“贫农打江山坐江山”,“贫农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复仇的怒火到土改时爆发到极点。那些日子,孙全来神气得像个土皇帝,右屁股挎一支德国造盒子枪,腰缠一条皮带,白毛巾裹在剃光的脑袋上,亮得晃眼,样子既英武,又威风。他要把所有的地主老财“扫地出门”,不但要没收他们的地、房子,还要挖出他们藏匿、转移的财物,不老实的就揍,吊起来,或关进黑屋子里逼,夜里,熟睡的人们,时常会被一声声的惨叫所惊醒。我听三爷爷说,孙全来骑着马,马后套一条长绳,绳头绑着一个人的手,孙全来手里的鞭子朝马屁股上猛抽,马狂奔,后边的人在地上滚,从袁街滚到李街,从李街又滚到王街,凄惨的叫声刺得人心里发麻。这个后来被马死拖的人是袁老三的亲大哥,袁老三被枪崩了,袁殿堂跑南边去了,女人孩子也被赶出了袁家的大院子,孙全来心里的气却仍没出够。让孙全来没想到的是,任何事一旦做过了头,总会有人要说话,最先开口的是奶奶,奶奶说:“你不能这样干,再拖就把人拖死了。”孙全来却说:“奶奶,他还是人?他是条是狗,是喝咱穷人血的狗,你不给他点厉害,他还会咬人。”谁也管不住孙全来。后来土改工作队召开村干部会,区里的书记来了,书记在会上不点名批评了孙全来,书记说:“必须纠正以前的一些过火行为,对于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家庭里的人,生活上要给予安置,对被剥夺的中农要给予赔偿,特别是小商业者的财产,要退还原主。”书记指出,我们的干部,曾受到一种错误观点的影响,这种错误观点表现在两个方面,即极端的贫农路线和绝对的平均主义。在进一步阐述了这种错误观点的严重危害性之后,书记再次阐明党在现阶段的方针路线,这就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联合一切反封建分子,消灭封建制度。并强调说:“是消灭封建制度,制度,而不是一个,或两个地主,这就要求我们把眼光放远些,放到全局上,放到党的事业上,而不是只顾眼前利益,更不能借土改泄私愤,报私仇。”之后,书记又讲了扩军工作,支前工作,优属工作,特别是平分土地后的生产互助工作。会后,书记单独找到村支书王有福,想再了解了解孙全来这个人。从书记的口气中,王有福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担心孙全来会受到组织处理,这样,书记从王有福口里了解到的孙全来就成了革命的功臣。王有福说,在抗日除奸运动中,孙全来点子多,又挺勇敢,若不是他枪法准,就让袁老三这个狗汉奸跑掉了。王有福讲的是攻打田村炮楼,围歼日本鬼子的那次战斗。预感到末日临头的袁老三正躲在炮楼里,这个生性彪悍的恶霸地主,骑马百步穿杨,能左右同时打枪,仗着地形熟悉,战斗一打响,他领着鬼子突围,小鬼子一个个被撂倒了,袁老三靠一匹马作挡护冲了出去,他沿小路朝后河方向跑,正得意时,突然一声枪响,狂奔着的马一头栽地,袁老三被摔得嘴啃泥,蜂拥而上的民兵们,将他死死地摁住了。那个打枪的人,就是在那儿设伏的孙全来,凭孙全来的枪法,要袁老三脑袋开花十拿九稳,他听从王有福指挥,抓就抓活的,专打马屁股。书记听王有福这么讲,笑了,拍拍他的肩,说:“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又说,“我还知道你俩是生死弟兄,还是未来的亲家,是不是?”王有福挠挠头,笑着说:“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不提这些,转口却大谈孙全来过去所受的苦,说:“全来这个人吧,就是遭的罪太大了,袁老三差点要他的命,苦大仇深呀。”书记盯着王有福,看了好久,再没说什么。随后,王有福把书记的谈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孙全来,孙全来听后没吭一声,但他的嚣张,就此收敛多了。首先是给无家可归,被赶出袁家大院的袁殿堂的老婆和孩子找了个住的地方,至于袁家的其他人,比如叔侄兄弟,哥嫂弟媳等,全都逃的逃,跑的跑,早不见一个人影儿了。
  这时,躺在条器上的孙全来睁开了眼。夜里的凉气吹走了醉意,他坐了起来,柔柔眼,眼前是一片黑暗。片刻后,孙全来摇摇晃晃走在了大街上。白日明媚热闹的村子,入夜,尤其到了这后半夜,变得就像荒凉的墓地,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令人恐怖,还有静,静得叫人窒息。孙全来得得瑟瑟往家走,忽然,他停住脚步,不动了,他看到了一丝微弱的亮光。这亮光在黑咕隆咚的夜里十分刺眼,孙全来觉得眼前一亮,他熟悉那地方,那是过去袁老三家的牲口棚,两间破房子,袁殿堂的女人和孩子,就安置在那里。好像身不由己,孙全来朝那亮光处走去。低矮的土院墙,翘腿便可翻过去,但孙全来没有翻过去,他是村干部,他该光明正大走大门。院门是用树枝柳条编成的,称做扎入门,没上锁,用铁丝拧着,孙全来扭拨了几下就扭开了。蹑手蹑脚挪到窗台下,他用手指沾沾唾沫,然后在窗户纸上摁了一个印儿,窗户纸无声地出现一个小窟窿。孙全来一只眼闭住,另只眼睁大朝里看,果然,那张好看的脸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屋里,一盏昏暗的油灯下,袁殿堂的老婆深更半夜不吹灯,好像睡得正香。
  在此不能不说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嫁到袁家,不会,也是不可能由她自己作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为是攀上了高枝,嫁对了地方,从此可以享福了。岂知袁家的当家人是咋想的呢?袁老三逼子成亲,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叫这个女人给他袁家生孩子的,给袁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袁老三的美梦是:假如日本鬼子完蛋了,他还有当国军的儿子,儿子以后,他还有孙子,袁家是老槐树村的太阳,就该高高在上,永不落地。对于老子的安排,袁殿堂想不通,弃学从武倒也罢了,年纪轻轻,他想干大事,但突然要他娶老婆,他心里没准备,也不愿意,却因为孝顺,所以只好顺从,当兵走之前成了亲。岂知这一走就是三四年,留在家里的女人只能天天守空房。这个女人自嫁到袁家,跟自己的男人只见过两次面,成亲算一次,第二次是在四年之后。那一次,她才真正有了女人的感觉,既是母亲,又当妻子了。袁殿堂呢?比起女人的感觉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欣喜。刚进家门,就见到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鼓嘟嘟的脸蛋,眉宇间涂两只圆点,红得鲜艳,两只扎红头绳的小辫子,像两朵花,甚是可爱。然而,小女孩看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惊恐的。太太却指着对面的男人,叫小女孩喊他爹:“春儿,叫爹,叫,这是你爹。”从血腥厮杀的战场走出来的这个男人,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与太太一别数年,没想到,他早已当爹了,有后了。袁殿堂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他扔掉皮箱去抱女儿,却把小女孩吓得背过脸,胳膊搂住娘的脖子,叫着:“不要,不要。”那一次探家,袁殿堂一时忘了他的军人身份,军装脱掉了,抢也被他藏了起来,见他见天抱着女儿,不是到后河去抓鱼,就是爬树上去逮鸟,夜里也舍不得女儿离开他,要抱着女儿睡,他想在这短暂的假期里,沟通父女间的亲情,弥补一个做父亲的对女儿的愧疚。袁殿堂深知,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月,这一走,父女俩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见面,因此,他要亲够女儿,叫女儿记住她亲爹是谁。其时正值国共合作期间,全国上下一致对外,袁家的大院里,却每到后半夜就会有扑通扑通的响声,天明后一看,是谁扔进来的砖头,砖头用红纸裹着,展开,纸上还有字:再次警告你袁老三,胆敢与人民为敌,帮日本鬼子做事,干一件给你记一个黑点,不思悔改,小心脑袋。袁老三知道是王有福那一帮人干的,问儿子:“殿堂,你说该咋办,他们想要你爹的命。”袁殿堂好像没听清,随便应一声,说:“是吗?还有这回事?”就又扭过脸去,接着逗他女儿小春玩。临走那天,这对陌生的父女,俨然是亲不可分了,袁殿堂走出老远了,女儿小春的小手还在朝他不停地摇摆,并喊着:“爹,爹。”袁殿堂走一步停一步,走一步停一步,到最后还是走了。这一走,他就再没回来,直到这对孤儿寡母被赶出袁家大院,也没见他回来。可怜的是丢家的孩子太小了,更苦的是温顺又年轻好看的女人,跟守活寡一样。
  而这个夜,真是静得出奇。隐约中,睡着的女人听到有响声,她打了一个激灵,起身却先去吹灯。灯灭了,屋内漆黑一团。敲门的还在敲,当当,当当。女人怕惊醒正熟睡的孩子,急忙披衣下床,对着门缝小心问:“谁?”回答她的是她十分熟悉的声音:“我,快开门,民兵查夜。”女人不敢不开门,开开门走出来,又反手将门关住,她怕“查夜”的进屋,以免惊动她的孩子。却身子尚未转过来,女人就被身后的黑影搂住了,她挣扎,刚喊出两个字:“魔鬼----”嘴就被一张粗糙的大手捂住了。女人被抱进旁边养牲口的窝棚,窝棚里有一堆散乱的棒子秸。女人被压在棒子秸里,又听到一声低吼:“别叫,叫我宰了你!”女人的魂儿可能早被吓掉了,像个死人,毫无反抗。接下来,女人的衣服被撕开了,再接下来……黑沉沉的夜,掩盖了这里的一切。
  片刻后,孙全来走出窝棚,那一刻,他都想了些什么呢?这个不难回答,他不可能不想到偷钻到他老婆被窝里的那个狗东西,还有他被吊在老槐树下被沾水的鞭子抽打的滋味,否则,他不会走出窝棚后摇头晃脑,很有点得意忘形。但他的确没想到,他走之后,这个女人会去上吊。到第二天清早,街坊邻居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才发现是有人上吊了。
  王有福来到现场时,院子里已挤满了人。出这么大的事,而且是谁都想不到的事,议论,或有看法是自然的。有人觉得怪,这大风大浪,大灾大难都过去了,咋就想不开了呢。又有人说,死就死吧,还要梳光头,搽上粉,穿上她的绸缎子衣裳,还把自己当地主婆呀。总之,无人怀疑夜里会出那种事,死,是这个女人自找的。因此,这件事不用乱猜,没什么谜底。直到若干年后,才有人把这件事与孙全来扯在了一起,不过,也只能当作饭前茶后的闲话去随便扯几句,并非是想揭开一个陈旧的谜底,追究点什么。作为当时的村支书,王有福考虑的是尽快处理死者后事,正值农忙季节,他怕影响工作。王有福叫来民兵,想先把看热闹的人给撵走。这时,突然听到有个小女孩的哭叫声:“奶奶……奶奶……”人们扭头去看,才知道,当娘的死了,当爹的跑了,家里还丢下个没人管的孩子,这才想到只顾大人说话,竟把这个孩子给忘了。小女孩一边叫一边跑过来,原来她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走进院子里的奶奶。几乎是同时,奶奶也看见了小女孩,就迎面奔过去,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说着:“春儿,别哭,别哭,这儿有奶奶啊。”王有福见奶奶来了,走过来说:“这事出得有点怪了,婶子,你看这咋处理?”奶奶只顾着哄孩子了,说:“你看着办吧,我得先把这孩子领走,小春还小,不能叫她在这儿看。”王有福说:“行,婶子,听你的,这儿有我在,你先忙你的去。”奶奶就把小女孩抱起来,擦了擦她脸蛋上的泪,说:“春儿,先去奶奶家,行不行?”小女孩抽搭着,朝奶奶点点头。
  那一夜,袁小春是钻在奶奶的被窝里睡着的,奶奶自己,却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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