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同报丧（中）

　　须臾，沈大同又问道：“妗子！恁家养猫了吗？”妗子诧异道：“见天往俺家里跑，养没养猫，你还知不道呀？”沈大同道：“兴许您寄了一个。”妗子翻翻白眼，气鼓鼓地嘟囔道：“人还没空侍候呢！养那潢子（东西）治啥呢！”沈大同认真道：“逮老鼠呀！”妗子冷笑道：“你这个老鼠就不小，俺家的好东西全叫你搬腾完了。就是养了猫，也是白屌搭。”沈大同道：“我咋看见一个猫跑过去了。”妗子漫不经心道：“哦！是后院武君保家的。”沈大同没词了，却不甘心，须臾又问道：“武君保家养的是啥猫啊？”妗子随口道：“花猫！”沈大同道：“我看见的是个黄猫啊！”妗子正忙碌，顾不得理他！沈大同突然支愣着驴耳朵，大呼小叫道：“我咋听见鸡叫唤呀？”
　　妗子顿时警惕起来，倾耳静听了一会，嗔怪道：“瞎熬好（咋呼）啥呀？鸡早就上窝了，还叫唤啥呢！”沈大同坚持道：“我听得针良里（清清楚楚），明明有鸡叫唤嘛！”妗子白了他一眼：“你又出啥洋症啊？”沈大同夸张地两手比划着：“我看见有这么大一个黄猫，嘴里贤（叨）着个芦花鸡！拱（钻）到柴禾垛底下去了。”妗子吃惊道：“那不是黄猫，是黄鼠狼呀！是黄……”妗子搞不清他比划的是黄鼠狼还是黄牛，救鸡心切，急忙踮着小脚，就往外跑。沈大同也跟着一同跑出来。堂屋里坐着吸烟的王朝立听见老伴叫，也摸起一根木棍，嚷嚷道：“在哪儿呢？快打死它！”快步从屋里跑出来，三人围住柴禾垛。王朝立用风灯照了一圈，自然没发现黄鼠狼。令沈大同惊诧不已的是——那只他拧断脖子、塞在柴禾垛下的芦花鸡竟然不见了。
　　沈大同“咦”了一声，端详着柴禾垛，搔着头皮道：“我记得是放这儿的，咋没有了呢？”王朝立疑惑道：“你把啥恍子（东西）放到这儿了？”沈大同不答，手脚并用，把柴禾垛翻了个底朝天，找了半天，哪里有芦花鸡的影子？大同瞅瞅他舅，又看看妗子，委屈地哭起来，边哭边骂道：“我操他嫩娘！截我的后路。小偷都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欣（娶）个媳妇没腚眼……”好一阵骂。
　　王朝立听出点门道，凛然问道：“大同！到底是咋回事？”沈大同理直气壮道：“这能冤我嘛！芦花鸡的头是我扭断藏柴禾垛底下的不假，又没拿走。谁知是哪个绝户八辈子、欣（娶）个媳妇没腚眼、出门叫老母猪拱死、不要脸的坏家伙……”王朝立突然打雷似的吼道：“别瞎骂了，差心眼的熊货。”沈大同吓得一哆嗦，果然不敢骂了。王朝立脸色煞白，拎灯的手哆嗦着。良久，吩咐老伴：“逮个公鸡杀了，给外甥吃。”冲沈大同喝道：“吃罢饭赶紧回家，省得恁娘挂念。”说罢，转身回了堂屋。
　　大同妗子禁不住怒气冲天：“杀个鸡、杀个鸡，说得轻巧，张嘴吐出来了。从买来小鸡，是我辛辛苦苦喂大的，你不管不问。‘杀个鸡，给外甥吃’！你充啥大量的？还不如把我杀了呢！外甥、外甥！我前世造了啥孽呀！摊上这么个该死的憨外甥！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这哪是外甥！是我前生的讨债鬼呀！”气得浑身发颤，一边恨恨地朝沈大同翻白眼，一边唠叨着骂道：“奶奶里个歪屄，没事盘尾巴卧灶火窝里，瞎往外扎啥呀？你就是黄鼠狼！是吃鸡不吐骨头的黄鼠狼呀！”她心疼辛苦养大的鸡，老头子说了，多年的积威之下，也不敢不杀。
　　大同抹泪搬开堵鸡窝门的石板，一边伸手抓鸡，一边拉着长腔哭道：“我的鸡也！我那可怜的鸡也！不是我狠心杀你呀！咱家来了讨债鬼了呀！我可怜的鸡哟！我那屈死的鸡也！到了阴间你去缠那个想吃你肉的龟孙呀！是他要了你的命呀！我上辈子没行好事，这是造了啥孽呀！连我的鸡也跟着遭罪呀！我那苦命的鸡……也！我那可怜的鸡……也！我那屈死的鸡……也！我那越盼越远的……鸡也！我那……啊呀？”她突然不哭了，直起腰来，惊叫道：“老头子！你快来看看吧……”
　　王朝立听到喊声异样，急忙跑了出来。来到院中，见老伴手里拎着一只“咕咕”叫的芦花鸡，一脸惊愕。妗子斜了沈大同一眼，一抹脸上眼泪，两眼放光：“咱家的芦花鸡好好的，这个龟孙咋说把鸡脖子拧断了呢？”王朝立也觉奇怪，朝大同问道：“你不是把它的头拧下来了吗？”沈大同已是满脸惊慌，哭丧着脸道：“我是把它的头拧断了，谁知道它又活过来了，钻进鸡窝里去了……”王朝立厉声喝道：“胡说，脖子断了还能活过来吗？鸡能有多大的赖旺（生命力）？想吃鸡了，不能明说嘛！”妗子冷笑道：“脖子拧断又钻回鸡窝里，真是活有鬼了。”
　　沈大同一听“鬼”字，更是惊慌，手颤栗着指着门外，结结巴巴道：“鬼……鬼……”王朝立阴沉着脸训斥道：“瞎熬嚎（咋呼）啥呀？从哪来的鬼啊？”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是忐忑。日寇入侵，盗贼四起，有两条破枪，就能自封司令！队伍到处都有，司令多如牛毛。大户人家置买枪支，雇家丁护院。殷实小户没钱雇家丁，便成了强盗们的主要袭击目标，附近庄上已有几家遭抢。何况王庄离吴坝仅有数里，郑家惨案足以叫人战栗、惶恐。沈利司夜遇鬼打墙的事也在乡亲中越传越玄乎，妇孺皆知。小儿夜啼，只要一说：“‘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哇哇”地响，专吃小孩子’的日本鬼子来了。”小孩立马不哭，非常管用。老百姓早已是心惊胆颤，精神高度紧张，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一有风吹草动，既使是在夜里，往往全庄男女老少一起，携老带幼外出避难，时称“跑反！”正值月尽夜，天气阴霾，飘着小雨，四周一片漆黑，闷热难当。王朝立知道外甥虽憨，却从不说瞎话！就算不把鸡脖子拧断，也没重回鸡窝门堵得好好的鸡窝里的道理，难道真的……有鬼？大同的失态使人首先联想到了“鬼！”王朝立不怕“鬼！”他更怕“贼”、怕“强盗！”大同妗子早已是六神无主，虽说热得汗流浃背，大家禁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沈大同更是浑身发抖，喉结急速地上下滚动，龟缩在王朝立身后，喘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未几，平地滚过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大同妗子顿时胆颤心惊，扔下芦花鸡！拔腿往堂屋跑去。芦花鸡扑腾着发出垂死前尖利的惨叫，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更加刺耳，更增加了此时的恐怖气氛，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沈大同手指门外，声音颤抖着叫道：“鬼、鬼，俺家的鬼撵来了……”大同妗子刚跑到屋里，一听这话，禁不住两腿一软，“扑通”一下，瘫在堂屋当门，手脚痉挛抽搐，脸色腊黄。王朝立到底经过世面，稳定了一下情绪，冲老伴喝道：“你真连利（无用）。”上前抓起公鸡，拎灯下一看，正是自家的芦花公鸡！空气像是凝固了。因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突兀发生，使屋里、屋外三人同时陷入恐怖、惊慌之中。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嘭嘭”的敲门声。沈大同顿时惊恐万状，猥猥琐琐地就往屋里跑，哆嗦道：“鬼……有鬼……是俺家的鬼撵来了……”王朝立见他话里有话，不禁紧皱眉头。沈大同生怕大门外忽然闯入一个青面獠牙的红发厉鬼，连滚带爬地钻进屋里，躲在门后，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厉鬼听见。
　　王朝立提起精神喝道：“是谁呀？”门外应道：“达达！是我！快开门吧。”王朝立一听是大儿子王进宝，方才松了口气，上前把门打开，问道：“都半夜了，你咋来了呢？”王进宝笑呵呵地端着一盆散溢着透人肉香，热气腾腾的清炖鸡走了进来。王进宝是沈大同表弟，三十出头，长得矮胖墩实。王进宝住在前院，媳妇戴素娥带着两个孩子走娘家去了，没有回来。傍晚时见自家的芦花鸡没上窝，他便上后院里寻找，恰巧看见憨表哥拧鸡脖子。待沈大同进屋后，他上前一看，正是自家的芦花公鸡！于是拎回家里，烧水退毛，开膛破肚，用葱、姜、花椒、八角、茴香、辣椒煨好，炖得烂烂的，用小盆盛着，端着送到后院。
　　原来是这么回事！王进宝挨了父亲好一阵埋怨：“你咋不早说呢？”进宝娘捂着胸口道：“吓得我头发梢支蒙里（战战兢兢），这会还没过来呢！”王进宝把鸡肉放在桌上，王朝立搬出家酿的高梁酒，大家围桌坐下。爷仨嫌酒盅忒小，端来瓷碗，倒得满满的，边喝边吃。王朝立总觉得沈大同今天有事，问了好几回，都被他搪塞过去，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外甥差心眼，不会拐弯抹角，今天这是咋啦？见他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样子，王朝立又怀疑自己过虑了。他担心姐姐！叫沈大同少喝，吃完饭叫进宝送他回去。喝了几碗酒后，王朝立忍不住又问道：“大同！恁娘的病好些了吗？汤药喝完了吗？”沈大同迷糊着醉眼道：“这酒真……不……不孬！”连喝几碗，爬桌子上睡着了。见沈大同醉了，王朝立只好叫王进宝把他架到外屋床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