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苦情的秦腔

　　老方看到德仁高兴的样子，疑惑不解的：唉，组长，家庭的事情叫人烦心，你怎么倒高兴起来了？
　　德仁说：你们两口团聚有望了，你的家庭有救了。
　　老方询问德仁打算怎么办，德仁说：把你妹妹、妹夫的姓名、地址告诉我，我以李干事的身份给他们打信，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老方紧紧握住德仁的手：组长，我相信你，那么先谢谢你了。
　　德仁取出信纸，给老方的妹妹、妹夫各写了一封信，随手把信递给老方：老方，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老方摇摇头：唉，我就不看了。
　　看看吧，看一看会有好处的。
　　老方于是展开信纸读起来：
　　方光丽同志：
　　你好。我是你哥哥方光明教养单位的管教干事，有件事情想和你谈一谈，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方光明在政治上犯了错误，但在家庭中仍然是一个大孝子，是一个好丈夫，是一个好父亲，应该也是你的好哥哥。
　　可是，方光明现在远离家庭，无法照管母亲，无法照管妻子、儿子。在这个最困难的时候，作为母亲的女儿，哥哥、嫂嫂的妹妹，侄儿的姑姑，你是不是应该伸出援助之手呢？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是为佳话，作为母亲最疼爱的女儿，你一定会给年老的母亲带来慰籍和欢乐的。
　　李XX11月20日
　　王大康同志：
　　你好。写给方光丽同志的信，你大概已经看到了。作为方光丽的丈夫，支持她回家照看母亲是理所当然的，否则的话，面对着自己可爱的孩子，又如何教育他要孝敬父母呢？
　　你们两个人挣工资，养活三口人。方光明的爱人一人挣工资，也要养活三口人，经济十分拮据，我希望你们在可能的情况下，给他们以经济上的资助，方光明会永远感谢你们的。在这里，我代表方光明先感谢你们了。
　　李XX11月20日
　　读着两封信，老方早已是热泪盈眶了：谢谢组长，谢谢李干事！
　　正在这时，李干事走了进来：方光明，什么事情，又是感谢组长，又是感谢我的？
　　老方连忙把信递给李干事，李干事看了信，故作一脸严肃的：张德仁，你好大胆，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以我的名义写信，该当何罪？
　　德仁要坐起来，李干事摆摆手：不必起来了，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德仁故作惊慌万状：李干事，我这是越俎代庖，你看该定啥罪，就定啥罪。
　　李干事板着面孔：好，那就定你一个五等功吧，可以提前一天解除劳动教养，哈哈哈哈……
　　李干事再也忍不住了，纵声大笑起来，德仁、老方也一起笑了起来……李干事诚恳地：好事情，我为啥不同意呢？方光明家庭老的老，小的小，经济十分困难，早日得到资助，早一天改善生活嘛。张德仁，知识分子，好笔杆，助人为乐，你写的这两封信，我加盖公章，挂号寄出，我想很快就会有好结果的。
　　李干事嘱咐德仁好好养伤，嘱咐老方耐心等待，拿着书信转身走了。德仁、老方望着李干事远去的背影，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第二天，组员们上工去了，老李给德仁端来了香喷喷的玉米糁：组长，今天我替换老方来照看你，我有话要对你说，平时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德仁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玉米糁：老李，感谢的话不要说。我们都要感谢这营养丰富的玉米糁，感谢种植玉米的农民兄弟，感谢保证我们粮食供给的人民政府，使得我们能够顺利地度过难关。
　　老李说：组长，感谢的话还是要说，一定要说。多亏你帮忙，老婆带回去的馒头和黑豆，搭配着吃到夏收，救了一家人的性命。村子里有的人气息奄奄，等不到夏收，眼睛一闭就走了……老婆打信来，叫我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老李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德仁急忙坐起来拉住他：老李，快起来，你想折杀我吗？这都是大家的功劳啊！
　　老李站起来，眼泪汪汪的：我知道这是大家的功劳，可是你的功劳最大，老婆在这儿几天，都看出来了。这几个月的生活补贴，我一分没有花，全部积攒起来，还给借钱的人吧。
　　德仁说：好。我们在这里劳教，同病相怜，不管是同志，同事，同仁，同人，都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你又何必将感谢二字挂在嘴上呢？
　　老李说：不，组长，按照我老婆的嘱咐，我还是要好好地感谢你。我知道，你爱听秦腔，那么，我给你唱一段秦腔吧。你爱听悲的，还是乐的？
　　德仁说：唱一段悲伤的吧，越悲伤越好。
　　老李说：好，我唱《周仁回府》中《夜逃》一段，保证要把你唱出眼泪来：
　　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
　　一月来把伤心积压在心中。
　　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
　　……
　　死别一夜未入梦，
　　衔恨泉台鬼吞声。
　　夜寂寂，风冷冷，
　　孤魂在西还在东。
　　蓑草萧萧寒林静，
　　霜花惨惨哀雁鸣。
　　哭娘子哭得我神魂不省，
　　何一日诛严贼再把冤明。
　　老李感情十分投入，唱得凄惨婉转，悲悲戚戚，有时候还带一点简单的动作。德仁听得心热鼻酸，热泪盈眶。老李说：周仁为救嫂嫂，献了妻子，妻子惨死，哪能不悲？秦腔名家任哲忠演唱时，声情并茂，感情发挥到极致的程度，悲怆得似乎有点过火，每一句唱腔都能钻进你的五脏六腑，搅扰得你悲伤不已，坐卧不宁。观众却喜欢他这样的演唱，迷上了他的唱腔，甚至于到了非任哲忠演唱《周仁回府》不听的地步。我唱的这一段戏，就是任哲忠的唱腔。
　　德仁说：对呀。要悲就悲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凄凄惨惨，惨惨戚戚，浑身颤抖，眼泪长流，才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老李说：是呀，也是这个道理。后来，当周仁的义兄杜文学平反升迁归来，因为误会，痛打了周仁一顿。这时，周仁的丧妻之悲，和冤屈之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悲痛，他发疯一样跑到妻子墓前，通过一系列滚爬跌坐等戏剧程式的表演，再用极有感染力的哭音演唱：
　　无情棒打的我皮开肉绽，
　　好一似觳觫羊脱离刀尖，
　　浑身上无完肤蓬头垢面，
　　放大声哭奔在贤妻墓前。
　　……
　　我哭一声妻呀，
　　我早死的兰英妻呀……
　　老李的这一段唱腔越发悲楚哀怨，痛不欲生，老李唱得眼泪汪汪，德仁听得泪眼汪汪：哎呀，老李，你唱得太凄惨了，把周仁的悲情、冤情全都唱出来了。是啊，要冤就冤他个亲人误会，鞭打贤良，有口不能说，有冤无处辩，冤深似海，无边无涯，这样才能撕心揪肺，感人至深。
　　老李说：看了多年的《周仁回府》，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我觉得有些事情对周仁太不公平了。本来，这冤情是可以不发生的，周仁可以少受一次鞭打，少受一次痛苦，少受一次折磨，都怪那个老头多事，给杜文学说是周仁献了他的妻子，惹得杜文学怒火中烧，暴打了周仁一顿。
　　德仁说：老李，这正是戏剧艺术的魅力所在，戏儿戏儿，连点气儿，这个老头儿，并非多事儿。他是具有正义感的人物，他看不惯周仁卖主求荣，献嫂换官，所以要给杜文学报告。可是他并不了解周仁以妻代嫂的事实真相，才促使了剧情的进一步发展，要不是这个误会，那就只有悲情，没有冤情，也就没有最后一场的戏剧高潮，也就没有你刚才唱的那段悲情万状的哭墓，《周仁回府》的悲剧效果也要打折扣了。
　　老李深感遗憾的：唉，照你这样分析，这场误会不但不是多余的，而且是十分必要的，是戏剧家有意加进去的情节了。
　　德仁冷静地思索着：这场误会，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就像我们的错误，其实也是一场误会，你说是好心好意，帮党整风，人家理解成反对党的领导，向党进攻。我们是有理说不清，有理不容辩，就像杜文学暴打周仁一样，根本就不给周仁一次张口辩护的机会嘛。
　　老李连连叹气：这也是啊，要是杜文学一气之下，把周仁暴打至死，那么周仁这个冤啊，也就永远说不清了。
　　德仁说：周仁是主角，周仁不能死，周仁一死，这戏就没法唱下去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把这出戏演下去，总会有一个好结局的。
　　老李激动地握住德仁的手：谢谢你，我们共同期待着这一天。
　　这一天就在演唱和议论《周仁回府》中过去了。晚上，德仁心中的波涛却仍然汹涌奔腾，难以平静：演戏比世，人世间的苦楚冤情实在太多了，自己的事情哪一天才能说得清楚呢？一想起这些，德仁的心就酸楚得很……每到这个时候，他马上转移思想，去想别的事情，他不能让无边的痛苦毁坏了自己的身体。他还年轻，来日方长，他必须振作起来，奋勇前行，为自己争取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