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尽释前嫌（中）

　　冯剑见天色已晚，问道：“恁哥哥在哪儿住啊？我送你去吧。”艾凤玲幽幽道：“你自然得去送的。”冯剑只是说句客套话，见她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推辞。艾凤玲扭身往东，独自走去。冯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她而来。走出里许，出现一个村庄。冯剑搭讪道：“这是啥庄呀？”艾凤玲冷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吴坝都不认得了。”冯剑大吃一惊，嗫嚅道：“就是大圣集东南的吴坝吗？”艾凤玲道：“就这一个吴坝！”冯剑心中惴惴：“她说话咋这么圪跟（生硬）呢？”又问道：“恁哥哥咋跑到这儿来了？”艾凤玲没接话茬，自管自道：“再走几步就到了。”冯剑猛然醒悟：“她哥哥八成是入赘女婿！她死要面子，所以不愿意说。”
　　艾凤玲却不进庄！而是沿着沟渠，钻入高粱地里，拨开杂草，径直往前走去。冯剑见她不走正路，禁不住心惊肉跳，驻足不前，左顾右盼。艾凤玲阴阳怪气道：“到跟前了，咋又不走了呢？”冯剑警觉道：“深更半夜，荒草胡扩（杂草丛生），你把我领到这儿来治啥呢？”艾凤玲猛得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声音颤抖，尖利着嗓子喝道：“姓冯的，到了你偿命的时候了。”冯剑大惊，转身欲逃。艾凤玲冲上前来，劈头揪住。冯剑猝不及防，被按倒在一座长满杂草的坟头前。艾凤玲早已失去理智，闪烁不定的星光下，两眼喷火，小嘴大张，露出森森白牙，短剑冲他胸口刺落……
　　冯剑拚命挣脱，仓促中就地一滚，险险躲开。艾凤玲收手不住，短剑紧贴冯剑右肋，深深刺入地里，只剩剑柄。冯剑叫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啥杀我？”话音刚落，艾凤玲已拔出短剑，冲他拦腰劈去。冯剑急忙两脚后蹬，一屁股跌坐在地。短剑紧贴他的头皮扫过，数棵高粱拦腰斩断。艾凤玲两剑失手，直气得嘴唇翕动，目龇眼裂，盛怒之下，早已乱了章法，舞剑乱劈。冯剑左躲右闪，穷于应付，地下横七竖八躺满了砍断的高粱。突然冯剑脚下一拌，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艾凤玲踏上一步，操剑当胸刺下，短剑瞬间划破冯剑胸口，渗出密集的血珠。冯剑到底历经劫难，生命虽悬于一线，此时却冷静下来。他望着月光下整个脸扭曲变形的艾凤玲！突然放声大笑。艾凤玲见他死到临头，竟然笑出声来，硬是把短剑收住，奇怪道：“你笑啥呀？”冯剑侥幸躲过一死，冷笑道：“我想笑就笑，你管得着嘛！”艾凤玲一怔：“你害死我的哥哥！就该抵命。”冯剑大奇道：“我害死你的哥哥？这话是咋说的？”艾凤玲冷笑道：“叫你死个明白：记得一年前吴坝郑家的那场火吗？”冯剑更是糊涂：“咋不记得。郑智强上沈塘给沈利司媳妇接生，逃过一命，后来在椁（棺材）上石（碰）死了。而郑家却烧死六个人！有个男人来历不明。因这事胡占礼和田文国打得头破血出——这与我有啥关系呢？”艾凤玲恨恨道：“那个叫大火烧死的男人，就是我哥哥艾同斌啊！”
　　冯剑更是惊奇，问道：“恁哥哥上郑智强家治啥去了？”艾凤玲道：“我和哥哥上苏庄干娘家走亲戚！路上哥哥突然得病，浑身发烧，我扶他上吴坝郑家诊所医治。郑医生说哥哥这病来得急，得下猛药诊治，偏偏这味药已用完了。赶巧邵家也来请郑医生！郑医生开了药方，便急着去了阎陈庄。我摸黑去鲁南县城买药，谁知等我回来，郑家已是大火封门。”冯剑这才恍然大悟：“郑智强知道你哥哥在他家里呀！”艾凤玲道：“我和哥哥到郑家时他还没去阎陈庄！咋可能知不道呢！”冯剑不解道：“那他表弟胡占礼瞎恶拉胡沁（胡说八道），他咋不辩解呢？”艾凤玲道：“郑家突遭大难，郑智强受不了打击，已抱必死之心。他只认出谁是俺哥哥就管，哪迭里（顾得）管身后的事。”冯剑又疑惑道：“你说了半天，我更糊涂了：这与我有啥关系呢？”艾凤玲冷笑道：“你装得倒像，郑家的那把火，难道不是你放的吗？”冯剑顿时醒悟过来。
　　突然有人失声叫道：“果真是他！”话音刚落，艾凤玲已冲过去，厉声喝道：“是谁？”她快，那人更快，只听一阵高粱叶的“哗哗”声，急促而去。四周旋即静悄悄的，黑暗中隐藏着诡异、恐怖、阴森。艾凤玲猛然醒悟：“不好，上当了。”急返原处。冯剑见她回来，紧张地问道：“是谁呀？”艾凤玲诧异道：“你咋不跑啊？”冯剑好笑道：“我跑个啥熊劲儿？”艾凤玲道：“我要杀你！你难道不害怕吗？”冯剑道：“不怕。”艾凤玲问道：“为啥不怕呢？”冯剑道：“我心里没鬼，所以不怕。”艾凤玲若有所思。冯剑问道：“刚才跑的那个人是谁呀？”艾凤玲道：“怕中埋伏，我没敢锻（追）。”冯剑道：“肯定是本地人！”艾凤玲道：“不可久留，快走。”在哥哥坟前磕了头，两人冲出高粱地，来到一片开阔地。喘息稍定，艾凤玲问道：“年实（去年）吴坝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呀？”冯剑道：“不用说，郑智生也把我当成烧死他大爷一家的仇人了。”艾凤玲道：“听你说话的口气，还冤枉了你？”冯剑道：“俺家在单县冯屯，离这儿近百里地，跟郑家八杆子打不着，我特（因）为啥杀人呢？”艾凤玲道：“郑智强得罪了邵盼头，而你是邵盼头的小舅子！正是他指派你来吴坝放火的。”冯剑捶胸顿足，骂道：“你听哪个王八蛋说的？”艾凤玲道：“听郑智生说的。”冯剑呆若木鸡，苦笑道：“果真是个王八蛋！他有没有对你说，邵盼头九年前害死过一个收房的丫头？”艾凤玲奇怪道：“我又不认得郑智生！只是偷听了他和别人的对话。”
　　冯剑顿时哭笑不得：“仅仅听说点眊影（传言），你就跑来杀我，真是个糊涂虫啊！”艾凤玲一愣，凝眸若有所思。冯剑悲怆地问道：“你知道那个屈死的丫头是谁吗？”艾凤玲已猜出几分：“是……是谁呀？”冯剑声音低沉，哽咽道：“就是我的亲姐姐啊！你哥哥是人，难道俺姐姐就不是人吗？”艾凤玲吃了一惊，短剑脱手掉在地上。
　　须臾，艾凤玲轻轻问道：“后来咋样了？”冯剑悲愤交加：“俺达达怕事，收了邵家二十亩地。”艾凤玲内疚道：“没想到你与邵家有仇。”冯剑咬牙切齿道：“有着刻骨仇恨！恨不得把邵盼头全家宰了。”艾凤玲迷惑道：“在郑家放火的到底是谁呢？”冯剑叫道：“不管是谁，你们也不能凭空怀疑我呀！”艾凤玲埋怨道：“都是那个该死的郑智生！其实在粱寨集时，我就看出你不像坏人！你处处替别人着想，是个好人啊！只是俺哥哥冤死火中，成了异乡孤鬼！我时刻想找仇人报仇，才对你和邵盼头恨之入骨的。我就是想把你逮到俺哥哥坟前，挖出心肝来祭奠他！”冯剑喃喃道：“我弄不明白，邵盼头烧死郑智强一家，郑智生特（因）为啥死盯住我不放呢？有抹（本事）找邵盼头报仇去呀！吃柿子专捡软的捏，看着我好欺负咋的？”艾凤玲听他话语带刺，扪心自问，自己也有责任。冯剑悻悻道：“我差点和恁哥哥一样，成了异乡冤鬼！”艾凤玲嘿嘿无言。
　　须臾，艾凤玲自言自语道：“放火杀人的到底是谁呢？”冯剑道：“既然知道是邵盼头支使的人！一定能查出来的。再说主凶是邵盼头！该找他报仇啊！”艾凤玲道：“我也知道该找他报仇！可我蹲守了半年多，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冯剑道：“他腿摔断了，在家里养伤，一直没出门。”艾凤玲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冯剑道：“我会给俺姐姐报仇的，也给恁哥哥报仇。”艾凤玲想起刚才那个闻声不闻面的诡异人，叮嘱道：“你可得小心啊！都说邵盼头心狠手辣。”冯剑讥笑道：“这一点，恁俩迭二五（差不多）。”艾凤玲悻悻道：“别拿我和他比。”冯剑嘻嘻笑道：“咋啦！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艾凤玲想想自己只凭偷听的消息，数次把他逼上绝路，虽觉内疚，却又不服气，辩解道：“你是说我杀贺志岩吗？他勾结沈桂花、仝可训！出卖蒋风起、景志刚！背友投敌，忘恩负义，这样的坏人！难道不该杀吗？”冯剑解释道：“我也没说不该杀，我是说不该你杀。你该去两股会揭穿他，叫景志刚他们自己清除内奸！你要是杀了他，他还落下个好名声，你反倒成了两股会追杀的目标。”艾凤玲冷笑道：“你想得忒天真了，两股会那些人见了我眼珠子通红，谁相信我呀？”冯剑道：“这倒也是。”艾凤玲邀功道：“我虽想杀你，可也有几回救了你呀！”
　　冯剑顿足叫屈道：“危险一到，就把我板（丢）下当挡箭牌，哪里是救我！分明是陷害我呀！”艾凤玲得意地笑出声来：“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想把你逮到俺哥哥坟前挖心祭奠，在华山集那个刻（客）店里，你就叫郑智生一棍砸死了，还能活到这会嘛！”冯剑冷笑道：“圆（就）是！你一天不给我送吃喝，我就饿死在萧县城外那个山洞里了。”艾凤玲得意道：“知道就好。”冯剑道：“在萧县从墙头上放下绳子救我的，不用说也是你了。”艾凤玲摇头道：“是另外一个女人！”冯剑吃惊道：“不……不是你呀？那你咋知道救我的是个女人呢？”艾凤玲道：“你跑回城里，我也跟着进了城。见两班人马把你堵进胡同，正着急呢！突然看见有个女人，搬梯子爬上墙头，把裤腰带翻（拴）在树上，叫你：‘快上’！”冯剑迷茫道：“既然不是你，那会是谁呢？”艾凤玲悻悻道：“那是个妓院！”冯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道：“是个妓院？”艾凤玲道：“你羔底（终于）想起来了。”冯剑思索良久，脱口而出：“臂不住（可能）是她呀！”艾凤玲追问道：“谁呀？”冯剑支吾道：“是……是我一个熟人！……我上了墙头，咋没看见人呢？”艾凤玲道：“那女的进屋去了。”冯剑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艾凤玲冷笑道：“你有‘熟人’和王爱爱救你，我才懒得见你呢！”忍不住笑出声来。
　　冯剑知道她已看到自己被王爱爱捉住，顿时羞得脸色通红，喜亏此时天黑。须臾，冯剑道：“天不早了，我得去阎陈庄。”艾凤玲吃惊道：“你上阎陈庄治啥去？”冯剑道：“仇人在哪儿，你说我治啥去？”艾凤玲叫道：“你可不能乱来呀！”冯剑道：“别替我担心，既然敢去，我便心里有数。”艾凤玲奇怪道：“你有啥数啊？”冯剑把心中打算略略一说，微笑道：“我是慧云的娘家兄弟！邵盼头一时半会还不能把我咋样。”艾凤玲道：“真有你的。”冯剑问道：“你上哪儿去呢？”艾凤玲嗔怪道：“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俺干娘家是苏庄的。”冯剑道：“我送你去吧。”艾凤玲捡起短剑，插入腰间剑鞘，与他一起往苏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