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老李的女人

　　晚上，在柔软的茅草铺上，老卢和女人深入游戏，恩爱有加。经过德仁的一番指点，女人完全恢复了常态，喜笑颜开，有说有笑，再也没有了莫名其妙的哭泣。女人心里想的其实很简单，高高兴兴地怀娃，高高兴兴地生产，高高兴兴地隐瞒，无忧无虑，皆大欢喜。女人甚至于进一步自我安慰：不管孩子是谁的，都要顺顺当当地生下来，孩子是没有罪过的。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心理状态下，女人得以保持快乐的情调，保持和老卢和谐的游乐，保持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老卢呢？女人不再提起离婚，两次来到工地，看望他，慰问他，不管是第一次的疯狂，还是第二次的温柔，都让他全部地占有了女人，女人又给他怀了孩子，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人嘛，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活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
　　就在老卢和女人卿卿我我、绵绵缠缠、男欢女爱的时候，德仁却失眠了。他做了一个稀泥抹光墙的和事佬，把一场横眉竖眼、哭哭啼啼、争争吵吵、痛苦万状甚至是生离死别的矛盾，轻轻地用一片柔和的遮羞布掩饰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功还是有罪，他也不知道事情以后会不会继续平稳地发展下去，反正他现在挽救了一个女人，挽救了一个男人，挽救了一个家庭，他应该于心无愧了。他无心介入一个家庭的纠纷，却无意地知道了一个女人的隐私，按照常理，他应该为这个女人负责到底，保密到底。即使是患难之交的朋友，他也无法向他告知真情。可是，知道的愈多，隐瞒得愈深，痛苦就愈大，德仁的心情哪能平静下来？
　　赶板车的大叔来了，买来的东西依然是两只老母鸡，五斤红枣，五斤黑豆。天色未明，老卢的女人坐着板车走了，高高兴兴地走了……德仁从老卢满脸笑容中，似乎看见了女人富有魅力的笑靥，甚至于听见了女人颇有感染力的笑声……他在心底默默地祝福，祝愿女人快快乐乐地活下去，长久长久……
　　走在上工的路上，老李悄悄地对德仁说：组长，我的女人要来看我了。
　　德仁笑笑：好啊，我又可以吃饼干、甜嘴巴了，你也可以享受夫妻之乐了。
　　咳，老夫老妻的，哪能和年轻人相比？再说，大刘女人、老卢女人是干部，我老婆是农民，更没法相比。你看大刘女人、老卢女人白皮细肉，俏眉媚眼，连你都被迷住了；我老婆是黑脸包公，谁见谁怕呦。
　　德仁被说红了脸，想辩驳几句，张了张嘴，又把话咽进肚里。老李却不管德仁的感受，自顾自地说下去：运动前，老婆还经常来城里住几天，我陪她玩一玩。现在，唉，我这一犯事，老婆连个散心的地方也没有了。在张村驿的时候，老婆打信要来，我说路途远，天气冷，阻挡了。其实，去年大炼钢铁，男女社员都要下河捞铁砂，她也没法出门哇。今年她还要来，就让她来吧。听老婆说，农村的情况很不好，去年吃食堂，粮食糟蹋完了，今年一开春，许多人家就揭不开锅了。
　　德仁警惕地四周看看，老李说：嗨，咱们已经到了这里，再怎么说也没人抓辫子了，已经戴了帽子，还怕再扣帽子？前年，我只是说了一句“二三月农民粮食接不上”，就被打成了右派。
　　德仁说：老李，别激动，说话还得注意点。你家里几口人？
　　老婆、两个孩子，还有父亲、母亲，没有了我的工资接济，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呀？
　　德仁安慰说：老李，别发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政府会想办法解决的。
　　老李喃喃的：但愿如此……
　　说女人，女人就到。下午收工，一个三十多岁黑瘦的女人正弱弱地站在探亲棚前发呆，德仁迎了上去：是老李家嫂子吧？老李正在念叨你呢。
　　女人尚未答话，老李走过来，女人激动地说了声：老李，你好狠心——
　　女人一句话没有说完，突然昏了过去，老李赶忙扶住她，慢慢地坐在板车上。还是那位赶车大叔，冷静地说：别慌，她是饿昏了。有没有白糖，化点白糖水，给她喂几勺。你看，她刚才吃的就是这种糠菜窝窝头。
　　大叔拿出一块糠菜窝窝头让大家看，老李难过得流出眼泪：老婆，你受罪了。
　　德仁连忙说：老李，稳住神，我去找白糖。
　　他知道大刘女人带来了炼乳，就跑去对大刘说了，给碗里舀了两勺，弄了点开水化了。这时，小董跑进来，兴冲冲地喊道：老李的女人来了，有饼干甜嘴巴了。
　　大刘嘘了声：别喊，甜你个头！人都饿昏了，哪有饼干让你甜嘴巴？
　　小董吐了吐舌头：还有这样的事？
　　德仁端碗过去，老李把炼乳给女人一勺一勺地喂了，老李焦急地“老婆、老婆”地呼唤着，女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大叔说：好了好了，人家都说炼乳是牛奶的精华，吃两勺炼乳能顶一个馒头哩。
　　就在紊乱中，德仁和老李商量，向大家借了些钱，托大叔无论如何买点粮食，家里老老小小还等着救命粮呢。约好了接女人的时间，大叔赶着板车走了。
　　女人躺在柔软的茅草铺里，喃喃说道：老李，我给你丢人了，我给咱政府脸上抹黑了。
　　老李抱住女人痛哭，眼泪给女人淌了一脸；女人搂住老李痛哭，泪水给老李流了满脸。开晚饭了，德仁向大刘借了几斤粮票，给老李女人买了饭。德仁只喝了一碗稀玉米糁，把玉米面窝窝头节省下来，送给女人，其他的人看样样，也掰下半个窝窝头送过来……女人眼泪长流，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吃了晚饭，女人精神多了。德仁帮着在床头铺上布袋，把窝窝头晾开。女人说：开了春，村前屋后的树木都被掐光了幼芽，能吃的小草也被掐光了叶子，树叶、草叶用开水烫一下，和米糠、麸皮搅和起来，握成团，放在笼里蒸熟。这糠菜窝窝头，吃起来还勉强可以下咽，可大便干燥，拉不出来，得用小木棍掏，真遭罪啊！
　　女人说着又要流眼泪，老李也陪着哭。德仁拿起糠菜窝窝头，掰一块放在嘴里嚼着：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吃过这东西，咬一口，尝尝新鲜吧。
　　德仁似乎是津津有味地嚼着，嚼着，又苦又涩的感觉，使他终生难忘。人民，受苦受难的人民，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德仁默默地走出门外，老李跟了出来，德仁轻轻地说：嫂子极度虚弱，你们玩耍的时候，掌握住分寸，不要太疯狂了。
　　老李紧紧地握住德仁的手：谢谢，谢谢！
　　老李走进探亲棚，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紧紧地搂住女人，喃喃说着：老婆，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孝敬父母，疼爱儿女，有吃的，有穿的，尽着他们，可是你不能太苦了自己，我不在家，把你累倒了可怎么办呀？
　　老李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汩汩不断，女人反过来安慰他，替他擦泪水。于是，女人就拉着男人的手，在自己并不丰满的身体上游动，在自己曾经引以为荣的胸部抚摩，终于唤起了长久蛰伏在心底的冲动。老李亲了亲女人黑瘦的脸庞：对不起，因为我的事，影响了家庭。
　　女人说：过去的事情不用提，我相信你，你永远都是个好人。
　　女人的脸贴着男人的脸，俩人的脸都是泪涟涟的。男人便俯身上去，柔柔地动作着，女人静静地享受着，她知道自己身体虚弱，男人是体贴她才这样温柔的……她真得感谢他，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第二天，大家又捐助了一些麦面馒头。望着太阳地晾晒着白的馒头，黄的窝窝头，女人止不住眼泪汪汪。德仁笑笑：嫂子，别哭，眼泪是人的油，不能白流。你要流眼泪，我用个碗接住吧。
　　女人嘻嘻地笑了，脸上的肌肉挤在一起：组长，小兄弟，你可真有趣哇。
　　老李说：这次多亏了组长帮忙，这些馒头要晒干了，慢慢地吃，好赖等到麦收。
　　下午，赶车大叔来了，买了15斤黑豆，女人更是喜出望外，不住地道谢着。其他组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也纷纷捐助了一些馒头和窝窝头……馒头装不下了，德仁撕破面皮，向李干事求救，李干事听了这件事，也很感动：咳，难得大家这么富有同情心，我到伙房找一条旧袋子吧。
　　德仁拿着大袋子，把大家捐助的馒头全都装了进去，足有30多斤，还有15斤黑豆，怎么带得动呢？女人又发愁了。大家也是一筹莫展……这时候，赶车大叔说话了：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老李说：带这么多东西，就怕她上不去火车。大叔，到了铜川，你先把毛驴和板车托熟人看管着，让她给你买一张站台票，你送她上了火车，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大叔说：没问题，没问题，她是我的客人嘛。
　　晚上，老李和女人免不了卿卿我我，绵绵缠缠，最后话题又归结到德仁身上。老李说：他真是一个好组长，好心肠，这一次多亏他帮忙，多亏大家帮忙，筹集了这么多馒头。
　　女人说：是啊，我们什么时候过上了好日子，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渐渐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