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侍寝一

　　是雪。
　　今冬的第一场雪。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任刺骨的寒风掠过她的脸，却毫无知觉。
　　她从来不喜欢冬天。
　　一向都不喜欢。
　　不喜欢冬天的冷，冬天的萧瑟，冬天的一片素白--毫无血色如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般。她喜欢春天，喜欢烂漫的春光，喜欢满山开遍的花儿，喜欢春日里特有的甜丝丝的味道。
　　她的身子生来就娇贵些，怕热又怕冷。她想起，冬日里，母后总是选了最好的乌青炭给她，点起来又暖和又没有刺鼻的烟味，还隐隐地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屋子里也总会摆下几个大瓷瓶，拣最新鲜的水果放在里头，整个屋子便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如同春日里的花朵一般。绿萝进得门来，忽地惊叫：“主子！您可别往那风口上坐着！”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拿了披风来，“您身上的伤还未好呢，可别再招了伤寒！”
　　林莞嘴角是不经意的笑：“不打紧，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了。”
　　绿萝叹气道：“主子，您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总不能老是这样忍气吞声！您哪一点比那柳贵妃差了？您啊！就是不肯去争！多与那柳贵妃说说好话，才有机会见得皇上。”
　　接过绿萝递来的茶水，林莞随手关上了窗子。屋里霎时暖和了不少，却依然是清冷。已经没有炭了。
　　绿萝一边将晾晒好的衣服收进柜子，一边又絮絮道：“您看看，这衣裳是半个月前送去洗的，今日才晾好了送过来；屋子里的炭也没了，被董充华那边抢了去！”说着又转过头来，“奴婢听说，昨儿个董充华侍寝了，还不都是柳贵妃在皇上耳边一句话。她陷害了主子，自己却得了便宜，主子，您怎么能忍得下去？所幸全福反应快，若您在那冰凉的湖水里多待上一会，指不定还会落下什么病根子……”
　　林莞只是一一地听了。
　　她原本并不在意这些。忍气吞声也是盼着有机会接近太后，或者是皇甫月，这样她才能有机会报仇。
　　只是，一味的忍气吞声似乎并不能使她如愿。
　　柳贵妃发了话，要她禁足思过一个月。
　　一个月，于这宫里是太漫长了。一个月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明枪暗箭，她防不胜防。
　　正想着，却听外头全福传贤妃驾到。
　　也懒得起身迎接，便就这样懒懒地卧在榻上。
　　贤妃进门，林莞便见她表情幽幽地。想来这些日子那柳贵妃给了她好些气受，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复往日的流光溢彩。
　　“妹妹不是说要帮本宫对付柳贵妃吗？怎地如今自己反而先倒下了？”她坐在榻边，自顾自地讲着：“快两个月了吧？梨香宫可是夜夜笙歌，专宠后宫。本宫，都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的面了。”
　　林莞也是淡淡的，仿佛在说无关自己的事一般。
　　“若水纵有千般手段，也要娘娘助一臂之力才行。”
　　贤妃旋即笑道：“难道本宫还没有帮妹妹吗？妹妹以为一个失了宠的德妃，就能帮你中选吗？”
　　林莞稍稍起身，正色道：“若水自然知道是娘娘帮了忙。只是娘娘您看这如今的状况，柳妃专宠，若水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又有何能力去争些什么？”
　　只要能让她见到皇甫月，她相信一切都会如愿。
　　闻言，贤妃依然是笑。
　　“妹妹的意思，是要本宫安排你面见圣上？”然后再出一个贵妃，把本宫置于永不翻身之地？想着，嘴角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娘娘是明白之人。”
　　含笑起身，贤妃闲闲地整了整鬓角吹乱的发。
　　“妹妹好生歇着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本宫就和你赌这一把。
　　“皇上宣沈宝林今夜侍寝！”
　　侯德宝侯公公的尖锐嗓子，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遥远又清晰。
　　“沈宝林，好生准备着吧。”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带了一众太监匆匆离去，只留下两名侍女，为林菀沐浴更衣。
　　“有劳两位姐姐了。”林莞起身，又向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女福了福身，一个眼色，身边的绿萝忙掏出两只金灿灿的金镯子，递与两人。
　　这才稍微有了笑容。
　　“请宝林跟咱们走吧。”其中一名款款道，便领先走出院子。
　　林莞回身，给绿萝使了个放心的眼色，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净堂。
　　这便是历代以来四品一下的妃嫔侍寝之前沐浴净身的地方。
　　林莞把自己浸泡在温暖的花瓣澡中，期望用这温润的热水来抚平自己内心的激动。
　　她能清楚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毫无规律的紊乱。
　　若没有在水的安抚下，她怕是要浑身战栗的吧？
　　过一会儿，便要见到皇甫月了……
　　皇甫月，那个笑容淡如梨花的男子，经历了这些日子，荣登九五权倾天下，是否笑容依旧？
　　皇甫月，见到我，你会是什么表情？
　　皇甫月，在我杀了你的那一刻，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摇摇头，不再去想。
　　蓦地睁开眼，却是那名唤作文芳的侍女的脸。
　　“沈宝林，您怎么睡过去了。时候不早了，快起身梳妆吧，莫误了时辰，你我都担待不起！”说着，便有几名宫女上前，拿了擦身子用的缎子。
　　原来是个梦境罢了。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只是那针刺般的疼痛感，却是那么真实清晰！
　　所谓梳妆，不过是淡扫娥眉，轻点绛唇罢了，发髻也只是松松地绾在脑后，插了一支金簪子。原本就是要送到皇帝床上去的一具肉体罢了，又何需刻意的梳妆呢？
　　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长裙，露出两边香肩，林莞霎时打了个冷战。
　　在这寒冬腊月里，这样的装束还真是受罪。想着，身后的侍女又给她披上了一件蝉翼般透明的薄纱，稍稍地遮住了肩膀。
　　“姐姐，就这样去为皇上的寝宫吗？”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怕是要冻死在路上的吧？
　　文芳面无表情，手一招，便有两名宫女上前来，拿了手中的棉被将她裹了。
　　原来还有棉被，不禁松了一口气。
　　一切打点完毕。
　　“时辰到了，起身吧。”
　　甘泉宫。
　　她终于再一次躺在了这张床上。
　　深红色的幔帐，乌金木打造的大床，床沿与床柱上雕刻着盛开的莲花，饱满的莲蓬，飞舞的龙凤，驾云的麒麟，倒挂的蝙蝠，啼叫的喜鹊。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连同这宫中的摆设。
　　原先，父皇在位的时候，她是常常赖在这床上的，任父皇怎么劝也不听，那些被棉被包了来的女子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只好悻悻地原样被抬回去。
　　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这床上，和那些女子一样的装扮。
　　父皇，你可看见女儿了吗？
　　在您的这张龙床上，您的女儿像你那些所有的妃嫔一般，在等待那至尊的男子的临幸。
　　女儿今晚就为你们报仇，您可看见了吗？
　　有两行清泪，蜿蜒地顺着眼角滑落到她的鬓角，冰凉得如同她的心一般。
　　时间渐渐流逝。
　　她听见铜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清晰地从这大殿的一角传来。
　　每一次脚步在外面响起，她的心都揪了起来，手中握紧了那支金簪子。
　　只要用力地刺入他的喉咙，他便会死了吧？
　　她嘴角忽地扬起好看的笑容，如春日飞舞的蝴蝶。
　　夜华宫。
　　水榭小阁。
　　皇甫月独自坐在木阶梯上，脚边是一片白茫茫的结了冰的湖水。
　　岚山。
　　雾气微薄。
　　对岸的桃花开得正艳，恰有一枝隔了小溪，伸到面前。
　　林莞伸手摘下一瓣，轻轻放在鼻下嗅着。
　　一股清冽的水汽，混着淡淡的花香。
　　心底也笑开如这桃花般。
　　此时父皇该在宫中大发雷霆了吧？
　　“公主好雅兴。”一个似是相识的声音在身后懒懒响起。
　　竟然是他。
　　“皇甫月，你来做什么？”林莞口气不善。
　　“奉皇上口谕，请公主回宫。”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在似笑非笑之间。
　　林莞恼怒地盯向他，只见那双乌眸也定定地望住自己，丝毫没有回避。
　　刹那间，居然有些发怔。
　　天下间居然也有这般好看的男子，长着女子般清秀的眉眼，却无女子的娇柔，一身英武之气。
　　也许，是在这时，就已经动了心吧。
　　只是还是嘴硬。
　　“你如何找得到我？”
　　皇甫月的嘴角有一丝嘲弄。
　　“金枝玉叶的公主，从未到过皇宫以外的地方。除了，这岚山。”
　　林莞气结。
　　“总之我不会回去的，除非你绑了我回去。”仰头，满眼是你不敢的神色。
　　“臣不敢。”语气依然是不温不火的淡定。
　　岚山上桃林中。
　　林莞换了繁杂的宫服，穿了一条纯白棉质的长流苏裙，外罩水绿的银蚕纱，在一片繁华的桃花中灵巧地穿梭着。
　　皇甫月亦是脚步轻快地跟在她后面。以他的武功，在这枝枝杈杈间行走犹如开阔的草原一般。
　　却一个不小心，林莞已如猴子般爬上了树，坐在摇摇欲坠的枝上看着他，唇边有狡猾的笑。
　　“怎么？”皇甫月抬头，眉头有些微皱。
　　林莞道：“要做我的驸马，必然得有过人之处，能保护得了我才行。”
　　“公主是在怀疑臣的武功？”皇甫月挑眉。
　　林莞笑：“不想被怀疑就证明给我看。我从树上跳下，若你接得住，便算你过关。”
　　“行。”小菜一碟。
　　“那准备好了，我喊一，二，三。”林莞的眉眼都笑起来，若不是阳光刺眼，皇甫月一定能看到她的笑有多狡猾。
　　“一。”
　　皇甫月站定不动。
　　“二。”
　　皇甫月抿了抿嘴。
　　“三！”
　　皇甫月微微跃起，敞开双手迎上。
　　却，一阵甜香扑鼻。
　　冷冷的薄片贴上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
　　竟是一捧桃花。
　　“嘻嘻嘻……”林莞笑得前仰后合：“想要抱本公主，你还没那资格！”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声干涩的撕裂声。经岁的桃树承载不了重量，生生地被压断了，裂开一个鲜白的口子，摇摇欲坠。
　　林莞吓得白了脸。虽然这桃树低，可是树下是凹凸不平的山地，还有些许细碎的石子，这要是摔下去，怕是有些日子要疼的。万一划伤了脸，那她可不要再见人了。
　　“皇甫月！”虽有千百个不愿，还是低低地喊出声。
　　皇甫月似没有听见般，拍干净身上的桃花瓣，转身欲走。
　　“皇甫月，扶本宫下去！”林莞急得直蹬，树枝又提醒般地摇晃着，吓得她急忙抓住枝丫。
　　皇甫月这才抬头，看定林菀：“臣只怕没资格抱公主，玷污了公主。”语气恭敬，嘴角却是嘲弄的笑，一双桃花般明艳的眼看着她一脸惊慌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
　　林莞闻言，微微变了脸色，心中只是气，歪过头去不看他。
　　这时，老树枝丫却撑到了极限，嘶哑一声直线下坠。
　　“啊……”林莞认命地闭上眼，心中恨恨，若是回了宫，定要向父皇告上一状，这样的驸马她怎么能要！
　　正等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痛，却掉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睁眼，却对上皇甫月的桃花眼。
　　林莞一愣。
　　那眉，那眼，真如桃花般的纯白洁净，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白皙皮肤，下巴处隐约有一个细小的伤疤。
　　忽然，竟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那么强而有力。
　　看着怀中的人儿，皇甫月心中觉得有趣：“怎么，公主还不愿从这个不配抱公主的怀中出去吗？”
　　林莞窘然，慌忙着了地，眼里却气出了晶莹的泪珠。不愿被皇甫月看到，急忙转过身去偷偷地拭去。
　　他心中忽然慌乱：“怎么了？”哭了？自己做得过分了吗？便伸出手去扳她的肩。
　　她倔犟地不转身。
　　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却看见她迷蒙的眼，与微红的鼻子。
　　心中莫名地抽紧：“哭什么，这不是公主自己说的话吗？”
　　她没有答应，转身疾步地走开，小小的绿色身影在一片粉色中渐渐消失。
　　皇甫月愣在原地，久久地品味心中不期而来的空落落的感觉。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已经过去的回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