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背面玉华行

　　俗话说，千里路上不捎针，是说很轻的东西，带的路程远了，就变得很重。德仁的感觉也是如此，50斤的一袋面粉，刚放在肩上，觉得还不算重，时间一长，路程一远，便越来越重。起先面粉放在右肩上，后来右肩酸困，便换到左肩上，才走了几步路，左肩就受不住了，虽然左肩不会说话，面粉却一个劲儿往下滑，只好又换到右肩上。
　　德仁扭头一看，大刘扛着两袋面粉，紧紧地跟着他走。德仁的脸红了：大刘，你别笑我，右肩酸困，左肩更不争气，扛一会都不行。你扛两袋，尚且轻松自然；我扛一袋，已经力不从心，真是丢人。
　　大刘说：组长，千万别这样说。我在地质队干过，经常扛重东西走路，锻炼下了。你从家门走到校门，从校门走到家门，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重活？能够在这里坚持下来，你已经是拼命而为之了。我不但不笑话你，还要赞扬你呢。
　　大刘几句贴心话，说得德仁的眼睛湿润了，他于是鼓起干劲，迈开步子，穿林绕树，奋力前行。他想，人比人，活不成，他不能和大刘相比，左肩也不能和右肩相比，那么就让右肩老老实实地担负起它的主要责任吧，必要的时候，左肩再挺起身来扛一段。
　　说来也怪，当右肩扛起重任左肩不来替换的时候，右肩也不酸困了。德仁一气儿走了几里路，左肩只是象征性替换了几次。回头看时，大刘已经落在后边，瞧不见了。
　　最难走的直上直下的陡峭路段到了，德仁正站在上边想着如何下去的时候，老方在下面招手喊道：组长，别急，我来接你！
　　老方把肩上的面粉往路边一放，双手抓住陡坡上的树木噌噌地爬上来，不等德仁开口，从他的肩上扛过面粉，像只猴子似地，一只手攀着磨光皮的树木，三两步就奔到了陡坡下面，闪出去好远才停下脚步。德仁看了个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平日说话木讷、行动迟缓的老方，今日竟然这样灵巧敏捷，身手不凡。德仁小心翼翼地攀着树木走下陡坡，快到坡下的时候，哧溜一声，差一点滑了一跤，随着老方“小心、小心”的喊声，德仁终于站稳了脚跟。德仁尴尬地笑笑：嗨，我真不中用！
　　老方把面粉放在德仁肩上，弯腰扛起自己的面粉，两人结伴向前走去。不远处，又是一个壁立陡峭的山坡，在老方的帮助下，德仁顺利地走下陡坡。德仁这时想起了大刘和小韩，不知道他们扛着两袋面粉如何走下陡坡。老方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今天只扛一次，不用着急，自然会想法子慢慢下来的。
　　德仁和老方走到后沟的时候，其他的人早就到了。稍事休息，开午饭了。吃了午饭，他们立即出发，刚刚爬上山坡，就碰见大刘和小韩扛着面粉下来了。
　　德仁笑笑：你们可够快的，比我们不过慢一个多钟头，回去好好休息。
　　大刘和小韩汗流浃背，连声说道：不容易，不容易，一次扛100斤真不容易！
　　望着大刘、小韩渐行渐远的身影，德仁叹息声声：人和人相比，真是无法相比……
　　下午扛面粉，路径熟悉了，速度也加快了，到了半后晌，他们就回到后沟。德仁喝了点水，累得躺在铺上就睡着了，大刘轻轻地拉开被子给他盖上。大刘也是才睡醒来，本来打算去接德仁，没想到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
　　吃了晚饭，德仁走到李干事窑洞门口，犹豫了好大一会，终于大声喊了报告走了进去。德仁望望李干事，咕哝了一句“没事”，转身就往外走，随着李干事一声“站住”，德仁便定身在窑门口了。李干事大声说道：张德仁，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我是那种不讲人情的人吗？
　　德仁于是转过身说：李干事，去玉华的小路上，有两段陡坡扛面粉实在难走，我想把它修一修……
　　不等德仁说完，李干事发话了：我当多大的事呢，不就是修路吗？这段路我走过，那两个陡坡是该修修了，明天你带上一把气死牛，挖一挖，刨一刨，让人好走就行了。
　　德仁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李干事挥挥手：行了，你去吧，跑了一天，累了，早一点休息。
　　德仁走出窑洞，转念一想，是有许多事情还没问清楚，不过，先去修路，修起来再说。
　　四野一片漆黑，晚风顺着山谷游荡，天空的星星拥挤得热热闹闹。德仁进了宿舍，取了洗漱用品，径直走到溪边，淡淡的星光下，黑黝黝的溪水仍然不知疲倦地潺潺流淌着，这使得德仁不免增长了许多精神。他一边洗脸、洗脚、刷牙，心里还想着明天修路的事情。等他慢慢地站起身的时候，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哎哟，你还在想什么呢？
　　正是大刘，德仁不好意思的：你看我这人，心里装不住芝麻粒大的一点事情。
　　什么事呀？
　　我说，大刘，你和小韩是怎样走下陡坡的？
　　陡坡旁边还有小路，我们绕了一段路走下去了，差一点迷了路。本来我打算接你的，谁知道躺在铺上一歇就睡着了，嘿嘿……又没有接你，说这干啥？
　　大刘，就凭你这份心意，我也得感谢你。
　　嗨，说了半天，你究竟为什么事发愁呢？
　　我给李干事说了，他答应让我明天带把镢头去修路。
　　这是好事嘛，有什么愁的？
　　李干事没说清楚，修多长时间呀？
　　哎，我说组长，你真是一个书呆子，李干事不知道工程量大小，怎么给你规定时间。再说，你随便挖上几镢头，让人们好赖能走，这是修路。把路修得平平坦坦，让人们走起来舒舒服服，也是修路。组长，别发愁，明天过去，我帮你规划一下，要修，就把路修得好好的。
　　德仁握住大刘的手，却说不出话来，只听见脚下的溪水哗哗地流得更欢畅了……
　　第二天，德仁扛着气死牛，大家一起奔向玉华。到了陡坡处，大刘夺过气死牛：来，组长，我给你把这表面的硬块挖一挖，下面就好修了。
　　大刘举起气死牛，朝着陡坡顶部挖去，果然雨后人们反复踩踏过的泥土像石头一样坚硬，一镢头下去竟然铿然有声，纹丝不动。大刘生气了，铆足了力气，高高地举起镢头，狠劲地连续挖了几下，挖起一大块泥巴，他大声喊道：你们让开，土块下来了。
　　人们躲在两旁，大刘一使劲，土块便咕噜咕噜滚下陡坡，摔得好远好远……
　　德仁说：大刘，你有劲，你就留在这儿修路，我去扛面粉。
　　大刘冲大家喊道：你们先走，我随后赶来。
　　人们前边走了，大刘说：组长，李干事安排你修路，是为了照顾你，我帮你挖挖硬土块就行了。
　　大刘说着，就使劲挖起来，坚硬的土块便接二连三地滚下陡坡。这时，躲在一旁的老方说话了：大刘，你歇一歇，我来挖一阵。
　　大刘抹了把汗水，说了声“你还没走”，就把镢头交给老方。老方接过镢头，嘭嘭嘭地挖起来……这一段陡坡表皮的硬土块挖完了，他们奔向前方的陡坡，德仁默默地走着，许多感谢的话语却无从说起。到了前面的陡坡，他们惊讶地看到老卢竟然在那儿等待着。老卢也不说话，接过镢头就挖起来，挖了一会，大刘挖，老方挖，一直到把表皮的硬土块挖完。大刘喊了声：老方、老卢，咱们走吧！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德仁不由得潸然泪下。他举起宽宽的气死牛，不停地挖呀，刨呀，这段陡坡终于变成了平坦的通途。他返回下面的一段陡坡，不停地挖呀，刨呀，于是，另一段平坦的通途又呈现在他的面前。正当他满怀兴奋地欣赏着这段新路的时候，运粮队伍过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自古以来，修路就是一项公德事情，这是组长为大家办的一件好事。
　　德仁笑笑：这是李干事的安排，也是大家的功劳。
　　这次，大刘和小韩一人只扛了一袋面粉，大刘说：组长，本来修路得一天功夫，你半天就修好了，看样子，你下午还想扛一袋面粉呢。得，你就坐这儿休息，我把镢头捎回去，下午再把午饭捎过来，省得你多跑十几里冤枉路。
　　德仁还能说什么呢？眼看着大刘身上背着面粉、肩上扛着镢头走下山去，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密密的树林里。德仁叹了口气，坐了下来，组员们的喧笑声似乎还在耳旁震响，大刘高大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晃动……一阵山风掠过，密密的树枝沙沙作响，惊动得一群山鸟扑噜噜飞向远方，只有树枝还在眼前不停地摇晃着。德仁掏出小本和钢笔，想记下心里的感受，可是苦思冥想了半天，哪里写得出一个字来。
　　唉，人生苦短，感受苦长，芸芸众生，几多知己？我诚心待人，人诚心待我，莫要讲什么恩德，莫要讲什么回报，一切都在默默不言中。李干事既然相信我，我做事就要让人家信任，半天能干完的活儿，就不要拖上一天。磨上一天洋工，固然轻松，可个人的威信却荡然无存了。就在这静静的山坡上，德仁的思想来了一次洗礼。天空是这样湛蓝澄明，阳光是这样金黄明亮，空气是这样清新凉爽，细细看时，树梢已经悄悄地生出了嫩绿的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