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奶奶
作品名称:村是一棵老槐树 作者:三步祺 发布时间:2018-01-20 02:17:11 字数:5535
正文上卷1948--1959
一、奶奶
这一天似乎比平时明得早,公鸡打鸣的时候,老槐树村还笼罩在浓重的夜色里,有了第一声鸡叫,随后全村的鸡都叫起来,咯咯咕,咯咯咕,人们知道,天要亮了。奶奶起来得最早,她一整夜没合眼。昨天,她年仅十六岁的儿子王铁蛋,被她送上了前线,随大军南下打老蒋去了。身边少了儿子,孤零零一个人,奶奶睡不着。
奶奶,听起来好像有多老,其实奶奶并不老,齐耳短发,面膛红润,才四十出头,还是村里的妇女会主任,老积极。叫她奶奶,是因为她在奶奶輩,当然,街门上的人,也有叫她婶子的,有叫她铁蛋娘的,还有人叫她王魁媳妇,这些人要么跟她是平輩的,要么就比她辈分大。奶奶住在王街,王街的小孩们都喊她奶奶,李街袁街的小孩们见了她,也都喊她奶奶。村里的大人小孩,不管哪条街的,从来没听谁叫过奶奶的名,好像她就没名,连三爷爷也没提过奶奶的名。奶奶嫁给王魁的时候是个要饭的,河南的花园口被蒋介石给炸了,她是从黄泛区逃荒过来的,她前边的男人在逃荒的路上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她拉扯着年幼的小儿子铁蛋流浪到老槐树村时,被饿得昏死在路边,是村里的王魁给了她一口热饭,才把她救过来,后来她就跟了王魁,儿子铁蛋也改了姓。王魁是李街财主李振明家的长工,家里穷得叮当响,突然添了两张吃饭的嘴,不发愁才怪呢,却正好赶上袁殿堂的太太生孩子找人伺候,街门上的人因袁老三给日本鬼子做事没人敢去,奶奶听说后却想去。王魁不叫她去,给她说袁老三这个人怎么怎么坏。奶奶却说:“我去伺候月子又不是伺候他袁老三,袁老三坏,刚落地的孩子惹谁来?”男人拦不住,奶奶走进了袁家门。可以说,自打袁殿堂的千金袁小春生下来,她的屎布尿布都是奶奶给洗的,饭也都是奶奶喂的。袁小春长到两岁多,奶奶才离开袁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懂点人事的小闺女抱着奶奶的腿哭,不让奶奶走,但奶奶还是走了。因为,奶奶觉醒了,她要革命了,以前她在袁家受苦受累是为吃口饭,现在离开袁家是想求翻身,要打倒地主。而把奶奶领上革命道路的是财主李振明的闺女,叫李贞。
那是开春后的一个大清早,奶奶去给丈夫送饭,丈夫在村北后河的地里锄地。就在那一天,奶奶第一次见到了李贞。以前只听说这个财主家的闺女在保定念书,但没见过面,头次见面,奶奶就感到很奇怪,她没想到富家小姐跟着自己的男人会在地里锄地。在奶奶看来,富人家的女人,都该是身穿绫罗衣衫,手摇梅花扇,出门有车坐,端水有人递,看穷人的眼是黑的少白的多的。而这个也是生在财主家,长得白净洋气的女学生,却辫着裤腿,挽起衣袖,不但在地里锄地,还跟并肩的男人一边锄,一边说笑。麦苗上的露珠打湿了袜子,布鞋沾满黄泥,早晨的阳光照在女学生的脸蛋上,额头洇出一抹细密的汗粒,可见财主家的闺女锄地并非是摆样子,闹高兴,而是真干活的。王魁先在二人之间作了介绍,女学生就伸出手来,要跟奶奶握手。奶奶生来从没跟人握过手,不明白女学生的意思。看奶奶直发愣,女学生咯咯笑着抓住了奶奶的手,说:“握个手呗,我该叫你婶子的,你叫我小贞就行了,往后咱就认识了。”奶奶的手只轻轻地攥了一下,小贞就笑,说奶奶的手劲大。奶奶说:“受苦人,成天干活受累,没劲咋行?”这便是二人交往的开始,之后很快就熟悉了,见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李贞曾问奶奶,要她说说为啥天底下大多数穷人受苦受累却没自己的地,为啥有田有地的只是那些横行霸道的地主老财们;为啥国民党欺压咱们老百姓,老百姓只能忍气吞声;为啥日本鬼子就那么几个人,也敢来侵略我们,敢在我们国家杀人放火,抢老百姓的东西。之前,奶奶信命,自己受苦受穷是命不好,哪会想到这些?奶奶说不出所以然,李贞就说:“不是你,还有所有的穷人命不好,是这个世道不公平,穷人如果不团结起来,拧成一股劲,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不打倒地主老财,穷人就永远过不上好日子。”奶奶听了,觉得李贞不再是一个财主家里的娇小姐,或者一个只在外边念书的洋学生了,好像一下子成了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久,村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奶奶知道干这件大事的领头人是李贞之后,奶奶对李贞彻底刮目相看了,真是想不到呀,这个学生摸样的财主家的闺女,原来是个女八路,女共产党,是个领着穷苦人干大事的人嘞。
事件发生在村后河通往田村的道路上,田村西临平汉铁路,东边是条大路,因地处交通要道,附近有日本鬼子的炮楼。那天,袁老三把强征到的两大车麦子往炮楼送,过了后河,又过了一片沙滩,车队走进茂密的槐树林时,突然遭到了伏击。一阵枪炮响过,押车的几个黄衣军全部毙命,两车麦子被人给截走了。截粮的不是别人,是村里的抗日民兵,那时叫“青年抗日自卫队”,队长是村里的穷小子王有福。让奶奶没想到的是,她的男人王魁背着她,竟然也参加了那场伏击战。此事震惊了袁老三,他怀疑内部出了奸细。送粮一事是秘密进行的,谋划时除了他,只有他的副手李瑞祥知道。李瑞祥是李贞的亲哥哥,跟着袁老三一块儿起事,纠集过一帮人,靠敲诈,勒索,绑票之类的勾当暴敛钱财,村里人称其为“黑团”,或“老杂的”,日本鬼子来之前,摇身一变要抗日,为此队伍扩大到数百人,号称“红枪会”,袁老三是司令,李瑞祥是副司令。粮食被截,袁老三不能不对副司令起疑心。果然出事后不久,李瑞祥便露了马脚,公然与袁老三决裂了,领着一帮弟兄跑了。袁老三更不会想到,李瑞祥一跑就钻进了太行山,投奔了八路军,并接受了八路军的改编。更没想到这一切全是李瑞祥的妹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学生在暗中活动的结果。这些情况,是奶奶从自己的男人嘴里知道的,因为王魁也要去当八路了,临行前王魁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的女人讲清楚,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开始还担心女人会拉他的后腿,抽了两袋闷烟才开口,先不提他去当兵的事,而是一直说李贞如何如何了不起,王魁说:“你想想,打鬼子是掉脑袋的事,小贞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怕,人家念书识字,家里有钱有地,图个啥?还不是为咱穷人打天下?咱家没钱又没地,穷得锅底朝天,跟日本鬼子干,死了也不过就一条穷命,你说是不是?”听话听音,奶奶觉得男人话里有话,男人是背着她当民兵,打鬼子的,奶奶知道后对他很有意见,这明明是不信任,或者是瞧不起自己的女人。奶奶说:“这个理儿俺懂,你就别说了,你是不是有啥事想给俺说?”王魁心虚,却仍不放心,说:“我就是担心,怕我万一出点事,留下你和孩子咋办。”奶奶说:“你别光想不好的,打仗难免会死人,也总有人死不了,你咋知道你会出事?”王魁一听高兴了,说:“那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鬼子,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你行不?”奶奶脱口就说:“只要是打小日本,干大事,你上那儿俺都行。”王魁这下放心了,就如实说了他已被批准参加八路军的事,并说在村里负责扩军的就是李贞,她还是县武委会助理呢。奶奶听了拍屁股坐起来,她要去找李贞,她也要参加八路。王魁说:“你不行,你是个女的。”奶奶说:“小贞她不是个女的?”王魁说:“人家念过书,是干部,再说,扩军要的都是民兵,那一条也论不上你。”奶奶不吭了,立在原地不动。王魁说:“不能参军,你可以参加村里的妇救会呀。”奶奶问:“啥是妇救会?”王魁说:“就是妇女抗日救国会。”奶奶问:“那都干啥?”王魁说:“干啥你得问李贞,反正都是抗日。”奶奶心急,跑着就要去找李贞。王魁撵上去拽她,怕她心眼直,说露了嘴让坏人知道了误大事。
王魁走后不久,奶奶就参加了老槐树村妇救会,白天下地干活,夜里为八路军纺花织布,纳鞋底,没明没夜地忙。为此,奶奶让儿子铁蛋养了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吐着长舌,瞪着警觉的眼,蹲在街门口虎视眈眈,稍有些动静就叫。后来,奶奶当上了村妇救会主任,成了李贞在村里做敌后抗日工作的得力助手。这一年的秋天,王魁在山里一次打伏击的战斗中牺牲了,消息传到村里,奶奶先发愣,再是哭,后擦了一把泪,啥也没说,又接着纺花去了。那一夜,奶奶纺棉花一直纺到天大亮,一边纺一边唱:“秋风起,秋风凉,八路军,上战场,我们在后方,在后方,做棉衣,帮助八路打胜仗,收复失地保家乡。”大黄狗似乎是被吱纽纽的纺花声,抑或是奶奶的歌声打动了,也一整夜没睡,在院子里咻咻不停地转。
抗战胜利后,老槐树村开始搞土改。新颁布的《土地法大纲》规定:乡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乡村农会接受,连同乡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乡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统一平均分配。负责村里农会工作的是村民兵付队长孙全来,他怕分地时有人挑肥拣瘦闹意见而影响工作,想采用抓阄的办法。村里的地有好地,有赖地,有离家远的,有在村边的,有坡地,平地,还有旱地,沙地,水浇地。沙地在酸枣岭岭西头,因只长茅草不长庄稼没人种过,又称茅草地,是村里的公地。别的地都好说,唯独这十几亩沙地不好分,干部们开会讨论时,奶奶也在场,最后的一致意见是,沙地折成好地,一亩打三折,也抓阄。这时奶奶坐不住了,说:“这个阄不用抓了,那快茅草地都给俺种。”孙全来说:“好地你不要了?”奶奶说:“好地给别人种,俺家人少,没事。”王有福说:“婶子你可要想好啊,那块地远,又没水,打不出粮食咋办。”奶奶似乎胸有成竹,说就那十几亩地,再分开种,更不好管,说她有办法。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区里,区政府表扬了奶奶,称她是土改中的模范分子。奶奶听了抿着嘴笑,好像她分到的不是茅草地,而是肥沃的水浇地。铁蛋参军走后的这个大清早,奶奶起来后扛了把头,朝茅草地走去,过去茅草地不长庄稼,奶奶这次憋足了劲,不叫它长出庄稼不罢休。奶奶想先在沙地种花生,村里称花生不叫花生,叫拉深。点拉深的季节到了,奶奶要先去地里刨茅草。走在路上,奶奶一边走一边想儿子,要是铁蛋在家就好了,家里分地了,娘俩能一块儿下地干活了。
本来,就奶奶家里的情况,铁蛋是能够留下来的。大扩军的动员工作刚开始,是铁蛋自作主张,拉上孙全来的大小子孙平军一块去报了名。那时,八路军已改名为人民解放军,冀南虽然解放得早,但蒋介石扬言三月之内要消灭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国民党的军队正气势汹汹向我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老槐树村的上空,时不时有敌机嗡嗡地飞过。参军,就意味着上前线,说重一点,就是去死。为了给前方部队补充兵源,扩军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村里的墙上贴满了支前口号:参加主力军,一齐下江南,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宣传队从李街转到王街,一边转一边数快板:参军打仗喜洋洋,麦苗返青上前方,我为人民扛起枪,保卫土地保家乡,报名参军最荣光。奶奶知道儿子报名后,说:“我正要去给你报名嘞,没想儿子比她娘还积极。”奶奶叫铁蛋快去把长头发剃光,洗洗脸,再换件净衣服。铁蛋问:“剃光头干啥?”奶奶说:“剃光了人看得精神,带兵的谁不喜欢机灵的,傻孩子,这也不知道。”铁蛋答应一声:“娘,俺知道了。”跑出门找人剃头去了。铁蛋先来到孙全来家,他想叫着孙平军一块去剃头,当见到孙平军时,孙平军扭扭捏捏不想去,铁蛋问他咋回事,孙平军说他爹不叫他出门,铁蛋说:“你不想参军去了?”孙平军说他爹不想叫他去。铁蛋说:“你爹还是村干部,咋恁落后。”见孙平军不动,铁蛋转身要走,刚抬脚,孙平军喊住了他,说他也想去,想去却不动。铁蛋说:“想去快走耶。”孙平军说他爹叫他出门要往脸上抹层锅底黑,还不让他穿净衣裳。铁蛋听了就笑,说:“那就抹呗,你家的锅嘞,我给你整。”孙平军说:“我才不抹那玩意儿,不叫我去,我就去。”随拉上铁蛋上街剃头去了。孙全来回家后见儿子剃光了头,气得暴跳如雷:“你小子也不想想,咱家刚分了地,你一走,谁给你爹种地!”孙平军说:“不是还有老二,还有巧娥吗?”老二是孙平军的弟弟,叫孙平国,巧娥最小,是这弟俩的妹妹。孙全来说:“他俩才多大点,小国那脑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正吵着,村支书王有福来了。王有福来找孙全来商量成立村“优属委员会”一事,想动员村里的党团员义务为军属种地,养牛,实行代耕制,以解决新兵们的后顾之忧,顺便再问问孙全来对儿子当兵有啥想法。王有福是刚从奶奶家里出来的,他去找奶奶,也是为征兵的事,他告诉奶奶,他把铁蛋从报名的名单中划掉了。王有福解释说,要是王魁在,他绝不会这样做,现在分了地,铁蛋一走,丢下你一个人,这不行。奶奶一听急了:“都不参军,让国民党再打回来,分了地也保不住。”奶奶不听王有福多说,出门找部队的同志去了,她要叫部队的同志再把儿子铁蛋的名字写上去。在王有福面前,孙全来对代耕优属当然拥护,对儿子当兵更是大力支持,他说:“咱是党员,咱不带头谁带头?”王有福听后笑了,说:“这就对了,好,我放心了。”王有福一走,孙全来对儿子说:“你听着,体检时你装肚疼,体检不过关,你就没事了,记住了?”儿子只得点头:“知道,知道。”而真到体检那天,孙平军却把他爹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欢送新兵的那天,老槐树村锣鼓喧天,像迎接盛大的节日。铁蛋和孙平军并肩站在会台上,穿着刚发的新衣服,胸前挂着大红花,神气得很。村里还为新兵熬了一大锅猪肉粉条炖白菜,并买来白酒,让他们吃饱喝足,为即将奔赴战场的这些孩子们壮行。那一天,三爷爷领着他的戏班子,敲锣打鼓吹笛子(唢呐),给孩子们送行。三爷爷一边吹一边唱:丈夫捐躯太行留英名,儿上前线杀敌大仗义。村里人听了,不用说也知道他唱的谁。
儿子当兵走了,地里的活儿只能自己做。当太阳爬到一竿子高的时候,奶奶扛着撅头从茅草地回来了。走到街里,发现街里没一个人影,正感到奇怪时,才见有个人从街口走进来,奶奶问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个人说都去袁街了。奶奶问都去袁街干啥。那个人说袁街有人上吊,都看去了。奶奶问:“谁上吊?”那个人说能是谁,地主家袁殿堂的老婆呗。奶奶不由一惊,也顾不上回家烧火做饭了,把撅头朝过道一扔,就朝袁街跑去,一边跑一边想,好好的,分地也分给她一份,袁老三家的房子被没收了,但也留了两间给她住,咋就上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