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十七）

　　俩人回到清水镇，酒家饭店都已打烊，只有夜排档正高潮，摊位一座连着一座，清一色的塑料棚顶，每个棚子大约放四五张桌子，每张桌子能坐七八个人。摊前的煤火通红通红的，炒菜的声音和着摊主招徕客人的声音，已经让人觉得饥饿交加。程少楠向小麦委屈地笑笑，于是俩人在一家油腻腻香喷喷的摊位前坐下来。
　　说实话，坐在这种地方，对于程少楠来说平生还是第一次，要在平时他绝对不会坐下来，但今日不同，吃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所谓“有情饮水饱”，两个人有情有爱的话，就是再简陋的食物也会带给人心灵上真正的安慰。
　　小麦看看程少楠，歪歪头道：“我会吃很多哦。”
　　程少楠先是一楞，继而温存地笑了：“吃吧，我口袋里的钱足够把老板这些食物全部吃掉。”
　　小麦也不客气，要了碗萝卜牛腩、咸蛋黄炒苦瓜、酸辣土豆丝，烤了几串金针菇，又要了一份白菜炒面，程少楠也跟着要了一份，两个人坐在街边大快朵颐。
　　程少楠看着小麦吃饭的样子，微微笑了起来，小麦只是瞟了他一眼没有停止，她饿坏了，不想在谈话上浪费时间。
　　程少楠忙解释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你吃饭的样子像个孩子，很可爱，很坦率，不做作。”
　　“吃饭做作，说明不饿。”
　　“有一种女人饿死也要做淑女鬼。”程少楠说完做了一个淑女态，接着又做了一个淑女鬼态，逗得小麦差点喷面，她发觉李丽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别人有多急，她都是细嚼慢咽，吃不露齿，再好吃的东西她也只吃一筷子，而且从不吃饭，非但自己不吃饭，还看不起那些吃饭的人，在她眼里米饭是粗人、穷人的食物。
　　两人边吃边聊，言笑晏晏。
　　想好一辈子不再跟他说话的，然而今天晚上却顺畅地说了这么多，小麦一面对话多起来的自己感到惊异，一面又忍不住。不知不觉间，她双颊绯红如桃花，她觉察了，愉快地摩挲面颊，轻呼：“好辣。”又提醒对面的男人：“辣吗？少吃点，太辣对胃不好。”
　　“哦。”程少楠听话地答应。
　　说这句话时，程少楠已把自己那份吃得精光，他探头看看小麦碗里还有一点儿炒面，就顺手拿过来也吃个精光，小麦愣愣地看着他，这个随意的动作让她突然对面前的男人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亲切感，好像和他一起生活了很久……
　　“面条好吃吗？”程少楠笑咪咪地问小麦。
　　“嗯！”
　　“知道为什么吗？”程少楠脸上的笑意更深。
　　“太饿。”
　　“不对！”程少楠摇头。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来了呀！”
　　“我？”小麦有点莫名其妙。
　　“你是它们的一品夫人啊！”
　　“啊？”小麦不解地仰起头，她接触到了程少楠狡黠的笑容，一下子明白过来后气得直跺脚，程少楠终于憋不住了，放声大笑。
　　“真有这么好笑？”小麦板起脸，然而自己也被程少楠的比喻比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临别时，程少楠伸出手指，在小麦背上轻轻敲了六下，小麦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一种久违的初心萌动袭遍全身，这一刻，她差点泪流满面。
　　“再留一道回家作业。“程少楠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初心的萌动同样冲击着他，望着她的背影，他柔情似水。
　　小麦没敢转身，“我要填空题。“
　　“好，图案交卷时。“
　　回到家，一关上门，小麦便跑到窗口向下张望，看着程少楠高大挺拔的身影一点点溶入夜色，心头竟涌上一阵细微的寂寞。
　　他敲了六下，会是怎样的六个字？她还会怦然心动吗？小麦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是怎样的六个字，他的举动他的思路总是令人惊诧，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让人欲罢不能，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啊。
　　算了，不想了，还是想想清水港即将到来的童话吧，小麦心里即刻盈满欢愉。
　　冲好澡但丝毫没有睡意，她想起了麦田，借麦田的吉言，果真有人来投资生态园，而且还是他。她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麦田。谢天谢地麦田在线上，小麦主动招呼他：
　　“在啊。”
　　“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我天天等。”
　　“不好意思。麦，我有好事告诉你。”
　　“想见我？”
　　“说什么呢。”
　　“对我来说这就是好事。”
　　“别贫，真有好事。”
　　“说。”
　　“有人来我们清水港投资了。”
　　“哦？你不是不欢迎吗？难道……”
　　“是的，是生态园，他要打造一个中国的‘吉维尼小镇‘”
　　“他？”
　　“是的，他。”
　　“那个让你静不下心来听班德瑞的优秀男人？能做出如此惊人大动作的唯有他这样优秀的成功男人。”
　　“麦，你也很优秀。”
　　“谢谢安抚。”
　　“不是安抚，说的是真话。有时候我能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你和他一样有才气，和他一样有心灵感应。”
　　“所以，你要感谢生活。”
　　“是，为了懂我的人和我懂的人。”
　　“草，你是一个清淡之人，和你成为朋友，只想与你一同倾听光阴的故事。”
　　“我的世界一清而白，什么故事都没有。”
　　“不可能，一茶一饭皆故事。”
　　小麦静坐着，有些恍惚。
　　“草，我总觉得你们好像会发生些什么。”
　　“什么也不会发生。“
　　“不然。“
　　“不什么然？”
　　“世间情爱，在前世已注定，有些人是你今生灵魂的归依，纵是擦肩，亦会重逢。”
　　“有缘则遇，无缘则散。”
　　“我觉得是头四个字。”麦田笑。
　　“头四个字又怎样？我是有家庭的人。”
　　“草，聊到现在第一次听你说起家庭。”
　　小麦偷笑：“想听啊？”
　　“不听都能想到你是个幸福的小女人。”
　　小麦黯然。
　　“像你这样一个通性灵，知情味的女子，世间劫难，皆落不到你身。“
　　“如果不呢？”
　　“如果不，那也只是做了一个轻浅的梦，把生命中遇到的一切，当作修行的必经之路，那些烦恼忧愁的日子已经过去，余下的便是安逸和清欢。”
　　“好吧，就把我想成幸福的人吧。”
　　“草。”
　　“呃？”
　　“最近看了一些禅方面的文章，心清明净。”
　　“禅？”
　　“读过王维的诗？“
　　“读过，记得不多，印象深的只有这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记得这句，说明你能参透其间的禅意。常人山穷水尽必定灰心，连死的心都有，哪有闲心看白云悠悠。“
　　“是的，这首‘终南别业‘，写出了诗人淡逸的天性和超然物外的风采。“
　　“文学史上尊他为‘诗佛‘，还有’人闲桂花落，夜尽春山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句句清新空灵，参透禅意。生命的起始，原本是朴素简洁的，后来遇到太多的诱惑，经历太多的聚离，便不再纯粹干净，有了贪念和烦恼。”
　　麦田又敲过来：“其实，禅意并非消极隐居，回避尘世。静坐冥思，亦是禅定。”
　　“坐禅？”
　　“没错，日复一日的忙碌使我们渴望摆脱日常生活中的喧嚣繁杂，慰藉自己疲惫不堪的心灵。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清净从容、悠然舒缓的禅意生活。”
　　“你通常采用什么方法来慰藉内心？”
　　“听音乐，喝茶，看书。”小麦答。
　　“这些只能让我们一时逃离现实而获得短暂的放松。坐禅不是逃避，而是与自己正面相向，故而可以得到内心深处的解放。这里所说需要面对的‘自己’，并不是指活在今天和明天的自己，而是隐藏在心灵深处真正的自己，就像在抽屉的最里面，原封原样被慎重地收藏着的自己。这是真正的自己，本来的自己。坐禅的目的便是与这个自己相会，与这个自己面对面。草，我觉得你到与本来的自己相会的时间了。”
　　小麦笑：“现在不是我吗？”
　　“不是真正的你。佛祖释迦牟尼说过：我们大家无论是谁，都有一个本来的、清寂安稳的心。坐禅就是为了与这个心相会。“
　　“有点意思，继续。”
　　“禅，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有人说，禅是一面镜，可以照亮人的心境；还有人说，禅是一盏灯，可以指引人的心路。内心平静的人，不会为一些小事而心神不宁，即使遇到再难的问题，也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简洁素朴地度过当前的时光，营造一段“无心”的时间，不仅仅是坐禅的时候，在日常生活中也应努力保持心态安宁的状态。平平淡淡、从从容容，也许这就是真正的禅意生活。在纷繁的生活中慰藉心灵的疲惫；在喧嚣的尘世里享受内心的宁静。若真能获得这样的禅意生活，夫复何求？”
　　“营造一段‘无心’的时间？”
　　“对于红尘中的你我来说，禅可能太过玄妙，甚至高深莫测，其实，我们的生活中处处皆有禅意，只要我们愿意用一颗清净、从容的心活在当下。只要用心，无论是走路还是吃饭，甚至每一个呼吸，都是可以净化心灵的，你会觉得周围的噪音好像远远离去，心情也自然而然的舒畅了。正如一句禅语所说：‘生活步步是道场’。”
　　“呵呵，有顿悟的喜悦。”
　　“很好，你很有悟性。”
　　“这叫近朱则赤，近佛则慈悲，近禅则寂静而慈悲！”
　　麦田笑了：“聪明！“
　　“总结起来，禅，是淡然，是安详，是智慧，也是专注，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对不对？”
　　“太对了，听起来你好像坐禅已久。”
　　“谢谢你麦！”
　　“为何客气起来。”
　　“每次我言词稍有伤感，你总会千方百计引导我，让我开怀。”
　　“哈……你是个精灵。”麦田释然。
　　“静坐得幽趣，清游快此生。在你的引导下我感受到了最原始的心跳，获得了最深层的平静。”
　　“草，想送你一首诗。”
　　“准备签收。”
　　“山腰一抹云，云起知何处。急渡小桥寻，天风忽吹去。”
　　“解释一下。”
　　“这首诗很美，简单几笔就在人们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图景，使人们不仅看到了白云飘忽山腰的美丽，也看到了追寻着的身影；不仅给人们带来了风起云散的空虚与惆怅，还带来了值得深思的意境。山腰中的那一抹云，象征那飘忽不定的任何事物，云起时欣赏它的朵朵风姿，体悟它的亦幻亦逝，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当下的显现。若“急渡小桥”去寻寻觅觅，必将错过眼前那一抹彩云的炫丽……”
　　“好诗，我喜欢。”
　　“喜欢就好。闲居足以养生，至乐莫如读书。哪天我再找几本好书给你。”
　　“等待！“
　　“淡看世间事，常生欢喜心。”
　　“哦。”
　　“草，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可是，躺在床上，思绪不期然地一会被程少楠占满，一会又被麦田占满，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脑袋里反复出现程少楠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和麦田虽含糊但亲切友好的笑脸。于是，在“他们”温柔的注视下，她睡着了，连梦都做得出奇的简单清明，随性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