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日军兵营（中）

　　吉翻译见他愣神，催促道：“快点打菜吧，皇军都等急了。”老贾顾不住多想，抱过一撂碗给日本兵打菜，忙得不可开交。等日本兵都端碗吃饭去了，他才抹把冷汗，心怀鬼胎，蹲一旁吸起了旱烟。也许是饿急了，也许日本人认为萧县菜就这个特色，一个个操起筷子，风扫残云，连菜汤也舔了个干净。见他们腆肚抹嘴、心满意足的样子，老贾方才松了口气。
　　日本兵吃完走了，老贾把碗筷收集起来刷洗，累得腰酸腿疼。干完活，刚想坐下，郭瘸子和关建节带着护路队闯了进来。关建节坐下，气极败坏道：“老贾！快麻里（点）开饭。”老贾慌忙操起勺子，满满盛了一碗排骨，恭恭敬敬地递给关建节！关建节望着碗里的排骨，迟迟不肯下筷。郭瘸子问道：“老关！你咋不吃呢？”关建节道：“心里烦，吃不下呀！”郭瘸子道：“吃了饭再说。”关建节问道：“老郭！你说他们会跑出去吗？”郭瘸子道：“我审过站岗的哨兵！绝不可能。昨天有行动，又调来徐州的皇军，这两人能有几个胆，敢放生人出去？”关建节道：“你说的也是，可地道出口就在这个当院里，真是出屌奇了。”郭瘸子道：“得仔细搜查。又不是小猫小狗，阴沟里就能藏身，我不信他们能飞上天去。”往上一指：“比如说，这上面的顶棚。”
　　四人听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知道已到最后关头，人人抱有必死念头。好不容易熬到他们吃过饭，就听郭瘸子道：“都日岛（喂）饱了，也知道大伙斯（折）腾一夜，早就困了，但这会还不能睡。土匪就藏在这个当院里，咱们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他们找出来。下面，我分一下工。”张三李四，分派停当，安排魏立行、陈祥两个搜查伙房。安排过后，郭瘸子、关建节和大家分头去了。老贾耐不住热，也出去乘凉了。
　　冯剑、艾凤玲见只剩陈祥、魏立行两人！暗暗庆幸。景志刚怕他俩沉不住气，叮嘱道：“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暴露。”冯剑、艾凤玲知道性命攸关，能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
　　魏立行中等身材，背有点驼，两眼眯着，像是永远睡不醒。他环顾四周，沮丧道：“老陈哥！这不是欺负人嘛！最脏的地方分给了咱俩。”陈祥耐心道：“你就是不识时务啊！他是副队长！连老郭都让他三分，你跟他硬顶，有啥好处呢？‘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这人忒阴毒，报复心特别强，项墩子跟他有点过节，就把小命搭上了。”魏立行骂道：“狗日操的，官报私仇！两肩膀当中夹个头，充得跟个人似的，也不嫌绿帽子压得头沉。”陈祥一缩脖，鬼笑道：“俗话说得好，‘账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绿帽子多了，就能带来官运，有啥不好啊？他还怕戴得少呢！”
　　魏立行讥讽道：“你倒想得开，咋不叫恁家里（媳妇）跟王县长吠（睡）觉呢？说不定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陈祥自嘲道：“俺家那个黄脸婆下几窝羔了，连我看着都恶心。王县长要是能看上她，我还巴不得呢！”魏立行冷笑道：“就算他看得上，就怕你那脸皮没那么厚啊！”陈祥道：“你说这话不假，要是叫人家在背后捣脊梁骨，那还活得有啥熊劲儿？”魏立行道：“那个人还觉不着呢！”陈祥道：“我有个老师叫魏以德！总爱说学生的脸皮厚，叫他老人家一说，脸皮厚得吓人：‘你看你那张脸皮，厚得和城墙拐角楼一样，九寸的胡子都没扎出来--脸皮有一尺’！”魏立行道：“那人的脸皮得有一尺一，一尺的胡子也扎不出来。”陈祥道：“俺魏老师是个神仙。”魏立行自豪道：“那是，俺老魏家净出能人，这比方就是恰当。魏老师要是在这儿，也得说这顶棚上藏不住人！”陈祥正色道：“别瞎多啰（唠叨）了，架桌子上去看看。”魏立行迟疑道：“上面烟熏火燎，各付里（到处）黢黑，不可能藏上头啊！”抬头一看，突然惊叫道：“梁头上咋有个脚印子啊？”
　　艾凤玲的头“嗡”地一下大了，暗暗叫苦，真是百密一疏，光想擦净桌上的脚印，没想到窜上顶棚时，脚尖蹭了梁头一下。这屋烟熏火燎，梁头上油污极厚，脚蹬处沾有从洞内带出来的黄泥，极为清晰。艾凤玲顾不得多想，冲冯剑一使眼色，就要跃下去拿人！幸亏景志刚眼疾手快，伸手把他俩按住。
　　冯剑扭头一看，见景志刚脸色凝重，一努嘴低声道：“你朝外看。”冯剑顺着他的手一看，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老贾正眯缝着眼，从窗外扒着窗棂往里偷看。冯剑两手微微发抖，极为后怕。如果贸然动手，跑了贾伙夫！后果将不堪设想。景志刚急促道：“动手一定要快，先拿贾伙夫！”谁知一迟疑，就听魏立行叫道：“土匪真在锅屋里藏着呢！”“咔嚓”一声，把子弹顶上了膛，端枪瞄准顶棚。冯剑、艾凤玲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跃下，无疑是白白送死。
　　魏立行紧张道：“老陈！光咱俩不管，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喊几个笛把（精干）的人来。”陈祥大吃一惊：“还是你守着吧，你年轻力壮，紧要关头，能拼一阵子。”魏立行道：“老陈！你年纪大，经验比我丰富。再说，你没我跑得快，还是我去喊人！”说完收起枪来，撒腿就往外跑。陈祥顿时魂飞魄散，也跟着往外跑去。
　　魏立行刚出伙房，与进门的老贾撞了个满怀。老贾肥胖身壮，一挺大肚子，把他撞了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老贾见状，慌忙把狼狈不堪的魏立行扶起来，疑惑道：“小魏！你跑这么快，有啥事吗？”魏立行脸色苍白，语无伦次道：“快、快麻里（点）喊人，景志刚他们就藏在伙房顶棚上。”挣扎着就往外跑。老贾把他拽住，叫道：“胡扯！这么热的天，顶棚上咋能藏得住人呢？”魏立行挣脱不了，连声道：“不信你问问老陈吧！”陈祥神秘兮兮道：“他说得不假，顶棚上是藏着人呢！”老贾吃惊地瞪大两眼，问道：“土匪跑到伙房里治啥来了？恁俩是谁见到了土匪，有几个呀？”魏立行喘息未定，急促道：“人倒是没看到，只看见梁头上有蹭的脚印子。”老贾嘲弄道：“恁俩这是操啥蛋呢？吓了我一大跳。那脚印子是我蹭上去的。”
　　陈祥、魏立行顿时哭笑不得，齐声问道：“你蹭上去的？”老贾道：“除了我！还能是谁呀？这熊天忒热，我爬上去把屋山上的小窗户捅开透风--还是年时(去年)冬天堵的，前几天热得确实受不了，我才找了架梯子，把小窗户捅开了。看把恁俩吓的。”陈祥、魏立行纷纷笑道：“你咋不早说呢？俺俩还以为土匪藏在顶棚上--差点儿把魂吓掉。”老贾埋怨道：“恁俩也真是的，脑袋瓜简直是一盆糨糊，那么大点顶棚，能藏住四个人嘛！”魏立行正色道：“老贾！这可是例行公事儿！不管咋说，也得上去看看。关建节混上了副队长，总拿俺俩的斜子（错），这沫子（回）可不能叫他抓住把柄。”贾伙夫讥笑道：“人家又不憨，蹲在这儿等你们来抓呀？早就跑远了。”魏立行追问道：“你看见他们跑出去了？”
　　老贾吓了一跳：“没有、没有，我只是瞎胡猜。你别把这顶帽子扣在我头上，要是站岗的俩伙计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呀！”魏立行干笑道：“这不妥了？你又没亲眼看见，咋知道土匪跑了呢？老陈！我心慌脚颤，腿肚子转筋，上不去桌子。你爬上顶棚看看，也了一件心事儿！”陈祥胆怯地往顶棚上瞅了瞅，缩头道：“你尽操人！你不愿意上散熊（算了），我才不上你这个当呢！要上你上，我扶桌子。你也是，老贾才捅了窗户，咱还上去看个啥熊劲儿？还不如蹲下吸袋烟呢！”老贾也道：“上边堆了些杂物件，叫烟熏得黢黑，蹭到身上，洗都洗不掉。当官的不在跟前，何必这么当真呢？就是看了，也没人说恁俩好。这熊天能热死人，在凉影里坐着，还出一身臭汗，顶棚上能藏住人嘛！”两人正是怕老贾告他们的黑状，才做做样子，见他如此说，正中下怀，于是蹲一旁吸烟去了，再不提搜查的事儿！冯剑等人情知是老贾救了他们，均疑惑不解。过了半个时辰，全队集合，自然没查出人来。郭瘸子、关建节只好让忙活了一夜的手下们睡觉去了。
　　老贾送走陈祥、魏立行！鬼头鬼脑地关上房门。冯剑等人奇怪：大热的天，他关门治啥呢？正瞎猜疑，只见老贾走到案前，捡几棵鲜嫩的大葱洗净，摸过菜刀，手脚麻利地切了碗葱花，拌上香油咸盐，又把几双筷子放在碗旁。做完这一切，就听老贾双后合十，闭目念叨道：“各位神仙菩萨，好不容易炖了锅猪排骨，全都喂狗了。没有般般可巧（正好）的事儿！各位只能凑合着吃调葱花了。”冯剑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摆供。摆供关门，倒是头一回碰上。只知道木匠敬鲁班，铁匠敬太上老君，种地的敬神农，造酒的敬杜康，唱戏的敬唐明皇，还真知不道掌勺的厨师敬哪位祖师爷呢！”只见老贾解下围裙，又念叨道：“馍篚里有白面馍馍，木桶里有凉水。神仙、菩萨吃饱喝足，也不用出门，窗户外就是炭堆，那儿尽管方便。神仙、菩萨！您老人家开眼，不是谁都愿意当亡国奴啊！”说完，掩上门径直走了。
　　冯剑等人听他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通，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之波奇道：“他把葱花调好，这是给谁吃的呀？”艾凤玲抢白道：“你只能去问老贾了。”景志刚道：“咱拿上来吃了，宁可叫他们打死，也不能饿死。趁这会没人，冯剑下去把菜和馍馍都拿上来，日岛（喂）饱再说。”艾凤玲道：“他笨手笨脚，还是我下去吧。”说罢身如飞燕，纵身跳了下去。林之波挖苦道：“还说人家笨手笨脚，梁头上的脚印子，不是你蹭上去的嘛！差点闹出大事儿！尽瞎吹牛。”景志刚责备道：“你少说两句，错为（幸亏）她没听见，不然恁俩又撑眼皮（吵架）。”
　　接下来的几天，四人窝在顶棚上，度日如年。林之波呆得心焦，不免又叨唠两句。旁人犹可，艾凤玲不待见他，两人不少龃龉。林之波忍不住要说几句刻薄话，艾凤玲几回眼露杀机。景志刚拉下脸来熊了林之波几回，好说歹说，才不至于窝里斗。到了夜里，冯剑、艾凤玲便去探路。外面防守太严，且有汉奸们巡夜，有几回差点与他们撞个满怀。大门口更是增加了岗哨，戒备森严，根本没机会逃走。兵营围墙高耸，墙边一棵树没有，更是无法翻越。好在老贾天天好吃好喝摆上贡品敬拜神仙、菩萨！几人虽说心烦，倒是吃喝不愁。趁屋里只有老贾自己时，景志刚等人尝试着与他说话，盼望他能透些消息。但老贾却装聋作哑，不理不睬。后来冯剑实在忍不住了，故意从顶棚上跳下。老贾像是瞎子，视而不见。冯剑索性上前拉他！没想到老贾竟然吓得浑身筛糠，闭上眼睛，直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冯剑奇道：“他见了咱们，咋怕这么狠呢？”景志刚突然醒悟，对冯剑等人道：“别难为老贾了，拖家带口，人家也不容易。就是给咱送口饭吃，也是冒着杀头危险的。”冯剑等人这才作罢。老贾见骚扰既除，竟感动得热泪盈眶，以后更加卖力，好饭好菜供奉神仙、菩萨！危险暂去，又有吃的，虽说在顶棚上窝憋得难受，到底与在皮家不同，景志刚和林之波的伤也渐渐好了。吃饭时关建节、郭瘸子等人总要谈论些事儿！从他们的谈论中得知，两股会并没钻进包围圈。也知那晚从徐州调来五十个日本宪兵，与护路队、警察共计一百多人设伏，景志刚心中暗暗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