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窈窕淑女
作品名称:恋狱 作者:天河雪 发布时间:2018-01-17 20:28:56 字数:4943
双山县虽说是个最东北方最偏远的小县城,却是个有山有水有悠久历史,别有风景的锦绣之城。因为我父亲当年犯了早恋之罪,又偷偷告诉系里那个一直追求他的小女生,说辅导员曾经和食堂里的一个女工偷过情。而这时候那个贫雇农出身的辅导员,正在疯狂地追求这个小女生。所以。我父亲林卓的档案里就被夹了一张窄窄的小纸条,就被流放到了最东北边最东北边的双山县。后来我姑妈恶狠狠地诅咒过那个小女生人,其实也包括另一个叫姑妈更加可恨的女人,说她们纯粹是个害人的孤狸精,要不是因为她们,我父亲也不会得罪辅导员,也就不至于被流放到双山县,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倒楣事儿,我父亲也不至于掉进松花江里一命呜呼。
而后来我一直在想,那个小女生,也包括我姑妈暗指的另一个女人,她们也一定如白莹一样,一定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美女,要不然我父亲也不会刻骨铭心地眷恋至死。
然而,那个美丽的小女生也并没有嫁给辅导员,而是跟着军宣队的一个营长跑了。在解放军报社当记者的时候,还曾经借到东北采访之机,特意跑到双山县来看过我父亲。可是我父亲却逃到了大山沟里躲着不肯见人家。改革开放以后,那小女生又当了驻外武官的夫人。有一次回国探亲,还特地从北京飞到东北来看我父亲。可是她看见的只是我父亲矮矮的一块木方竖立着的墓碑。她献了鲜花,流了眼泪,鞠了三个躬,说了三声对不起,又站立了很久很久,才被随行人员扶上汽车,径直开往飞机场,登上波音飞机,又飞回大洋彼岸去了。
不知我父亲是否地下有知。若是他果真地下有知的话,他也应该稍感欣慰和自豪。那个大学时追求过他的小女生,即使去了国外,也还不远万里来看望他。在他矮矮的一块木方竖立着的墓碑前,献了鲜花,流了眼泪,鞠了三个躬,说了三声对不起。更有一个不寻常的美丽女人,千里迢迢从遥远又遥远的大西北来追寻他。虽没能进得去家门,却一个人跑到松花江边上,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痴痴地遥望着远方那望不见的天际,却寻找不见那个不辞而别的痴心汉,直直在江边上站了一天一夜,苦苦的眼泪珠儿把一江流水都染得苦苦咸咸。感动得江岸上一排排树木红绿相间的秋叶都纷纷摇曳坠落满地。
却说我到了双山县以后,虽然教育局把我分配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叫我负责小学老师的进修培训工作,倒还对我的心思,也打算好好发挥我的能力,做点成绩出来。可是住宿的地方却让学校很为难。因为县里虽说有招待所和宾馆,但是学校哪里拿得出那么多费用。又不能让我住得太差。还有个起伙吃饭的问题,就更让领导犯难,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的到来,竟然让学校如此做难。还以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帆风顺呢。后来我才知道,多亏曲校长巧遇了刘金玉,顿生灵感,才侥幸解决了我的吃住问题,而正是这个刘金玉,使我一个下派到边远县城的失意之徒,又有了人生的第二次艳遇,和第二次悲欢离合的人生奇异体验。
其实曲校长很早就认识刘金玉,和刘金玉的继父刘会计还曾在一个单位呆过。后来那个厂子黄了,刘金玉的继父进了一家私营煤矿当会计,曲校长上地区党校脱产进修了二年,就调到教育口了。起初在成教股负责扫盲工作,干了几年后提了个股级,派到镇小当了几年校长,又提了副科,就又派到进修学校当副书记,后来又当校长。所以曲校长跟刘金玉一说,刘金玉就说行。反正我那个院子前后院都有房子。只要省城里的老师不嫌乎,就住吧。
刘金玉的婆家也算得上是本县的首富,在东城盖有一座三层的豪华小楼,可是刘金玉却从不住在那个小楼里,而是一直住在原来镇郊的那座旧院子里。在县城的尽北边,快到城边子了,半坯半砖的两趟小平房,前后院都有一个挺大的园子。由于长年只住着刘金玉一个人,后院那二间房,一直没人住,显得有些破败荒寂。本来刘金玉一定要我住她住的前院,我却怎么能好意思把主人挤走?而且我觉得后边那二间房,前后都有花有草,很有些世外桃园的感觉,后院还有个小角门,出入也方便,就坚决要求住在后屋。曲校长也说,那就主随客便,让林老师住在后屋吧。金玉,我代表学校谢谢你了。谢谢你对咱们县教育事业的支持。你可真是替我们学校解决了大问题了。
开始的时候我很有些纳闷,刘金玉家有那么好的房子,她为啥非要住在这栋街边子的老旧房子里呢?曲校长却只是含混地说,她不愿意住那个新房子。住平房住惯了,对老房子有感情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曲校长没有完全说实话。因为刘金玉正等待黄四派律师来办理离婚,不愿和黄四的老爹住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这个院子的后趟街,有一棵千年歪脖子老榆树,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人,人们总说那块儿阴魂不散,很是忌讳。
那还是文革时候,本县的公安局局长,文革一开始,第一个宣布跟资产阶级反动黑线划清界线,彻底揭发走资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利用公检法,镇压红总司,镇压革命造反派的滔天罪行。一纵身跳上万人批斗大会的主席台,义愤填慷慨激昂地挥动手臂,高呼革命口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砸烂刘少奇的黑司令部!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
台下的万人群众,也跟着高呼;打倒内奸公贼叛徒刘少奇!揪出党内最大的最后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局长见群众跟着他一起高呼口号,更倍受鼓舞,干劲倍增,更加慷慨激昂,精神唤发,又奋力振臂高呼革命口号;
誓死捍卫毛主席!坚决打倒刘少奇!
台下的革命群众也跟着高声呼誓死捍卫毛主席,坚决打倒刘少奇,
坚决打倒毛主席!誓死捍卫刘少奇!
激动万分的局长又振臂高呼。他本意是想颠倒一下顺序,变化点花样,先呼喊坚决打倒刘少奇,再呼誓死捍卫毛主席。没曾想,由于过分紧张,过分激动,神经高度紧张,发生了严重的口误,把顺序呼反了。
全会场鸦雀无声。万人的批斗会场,真是掉地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当天夜半,这位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公安局长,自己跑到城边,在那棵千年歪脖子老榆树的树枝上,悬梁自缢,以死向伟大领袖请罪。
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何况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即使那位局长变成了鬼魂,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又何惧之有?
然而,令我惊诧的是,这个农家小院的女主人,冷眼一看,不知怎么地,竟有点像白莹,形态和神态上,也似乎有白莹的影子,不能不令我产生许多联想。
那天下了课,我回到我的小屋,一头躺倒到小火炕上,头枕着胳膊,眼望着房巴,直直着眼珠,不由自主又想入非非,心猿意马。忽然看见房梁上一个灰黑色的蜘蛛,正在一圈一圈编织着罗网,设下天罗地网,以便能罗网住过往的猎物,满足其生存本能和贪得无厌的欲望。便不由在心想,我若也能如那花背蜘蛛,也有本领编织一面罗网,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能罗网住一个猎物,一个女人,一个窈窕淑女,一个如白莹一般心仪的红粉佳丽…….
正在我想入非非,作着美好白日梦之时,忽然听见一个细细的柔柔的声音,从窗口外面飘飘然地传了进来:
林老师,今天晚上还做手擀面吗?
我不楞一下从小火炕上蹦下来,扭头往窗外一看,正是女房东刘金玉,站在窗外,柔柔的声音问我晚上是不是还吃手擀面。因为我喜欢吃面条,尤其那种地道的手擀面,炸点肉酱,或打点肉菜卤,更是百吃不厌,第一天晚上住到她家,她就是做的手擀面,我吃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她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抿着嘴笑了,垂着眼皮,低着声音说;做得不好,要是林老师乐意吃。我哪天去后山采点鲜蘑菇。做蘑菇卤。
我一连声地说着好吃好吃,只顾低头猛造。她就赶紧又给我挑了一碗。吃得我肚皮溜溜圆。所以刘金玉又来问我,今天晚上是不是还吃手擀面。
刘金玉是个沉默寡言,不太爱说话的女人。每回见了面,只是两个浅浅的酒窝淡淡一笑,顶多问一句,林先生,还有什么事儿吗?
眼睛却一直不看着我,而是看着其他什么地方,头也一直低垂着。当然我也不太好意思仔细看人家,就说:没什么事儿。谢谢!
然而,我这一声很常规的谢谢,却说得她脸腾一下子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上。
我还以为我说错了什么,她却一个劲摇头说:不,不,不是。是,是我啥也没做,没……
我这才猜到她为什么脸红,是因为她觉得这些天,她一大早就出了门,早早就把做好的饭菜热在锅里,也只是简单的一菜一汤,没有达到曲校长要求的那样,多多照顾。这是后来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本来想要好好做点饭,让我每天都吃得丰盛些。可是那些日子,她一方面正在被老爷子纠缠,一会儿叫做那,一会儿叫弄这,而她又要忙着去找那位唯一能够做证的人。因为那人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她得抓紧时间动员他出面作证哪!
每天天不亮就得赶紧爬起来,先给我做好了饭菜。热在锅里,而她自己却常常顾不上吃一口就得赶紧往外赶。
后来我知道了这情况,非常不好意思,就向她提出我自己做饭,不麻烦她了。我的话一说出口,急得她差一点哭了。
我看见她黑如墨白如雪的亮亮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来,细细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低低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自责:林先生,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怨我,我,我……
几滴泪花花竟然在眼眶里转动起来。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知道她误会了我的话,赶紧解释:不,不。你误会了。如果让我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吃过你做的这么好吃的饭菜呢。也许我母亲是个农村人吧,我最爱吃的就是你做的这种带有农家风味的饭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我这么一说,她笑了,可那却是一种含而不露的笑,甚至于连牙齿都不露出来,是那种稍稍一抿嘴而已的笑。然而,正是那种我从没见过的笑,那种淡淡的浅浅的一笑,那种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忧伤的笑,一种即使笑,里面也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却在我心灵深处刻下了永难磨灭的印痕。
那是因为她那浅浅的淡淡的似乎是若有若无的一笑之中,总是带着一种无以名状又让人能够强烈感受到的深深的忧伤和哀怨。而那每时每刻都尽力控制着不使其流露出来的忧伤,是一种深深地隐藏和锲刻在心灵深处的极深的忧伤。
也许是我本人性格的脆弱和易于感伤所致吧。自从住进她的院子以后,她那一双黑亮幽深妩媚动人却又总是隐忍深藏着苦涩和忧伤的眸子,就总是在我眼前浮动,就如白莹那一双戚戚然深潭秋水般的大眼睛,永久地刻在了我的心坎上一样,使我越来越觉得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心中涌动。常常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她那一双叫人迷醉又叫人心碎的,从不正面看你,却又叫你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得到的深藏着苦涩淡淡一笑的眼神儿。
刘金玉和陆小美一样,都是那种骄小玲珑型的美人。都是小鼻子小嘴巴,细细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眼睫毛,黑如墨白如雪的一对眸子,闪烁着迷人的灵光。可是两个人却又完全不同。如果说陆小美是属于现代型的小美人,浑身上下无不荡漾着浪漫风流的新时代和超时代的蓬勃气息,而刘金玉却恰是浑身上下无不透露着黑土地上满山遍野达子香花的泥土芬芳。而只有相处日久,你才能窥见和感受到她身体深处蕴含着的那种看似平常却实在不寻常,那隐藏在内在之中的一种独特气质和韵致,那种独一无二的特质之美。
有一次她回来得早,我也下课早,她就非要好好收拾一下房间,她一开始就十分抱歉地说,这房子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住人了。墙壁应该用白灰再粉刷一遍,火炕也应该再重盘一下,水泥地面也应该换成木头的,可是她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只好暂时迁就着住了。所以她一有空闲,就来收拾屋子,炕席又换了新的。还把自己铺的炕被硬要叫我铺,我们为此争执了半天,我见她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才不得不笑纳。窗玻璃几乎一二天就要擦拭一回。早已经是窗明几净,无可挑惕了。她却还老是捡讨说,没把屋子弄好,叫我受委屈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就算是我和陆小美没有离婚那前,我们的屋子也十天半个月都不打扫一回。窗户玻璃更是一年最多擦拭一二回,等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那就更可以用狗窝来形容了。我甚至于连被都懒得迭,胡乱一堆,往墙角一推,反正晚上还要打开,乐得省事。
刘金玉一边擦拭着我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一边翻动了几下上面的几本书,竟脱口说道:我要是有幸早认识您该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指的什么。但是凭着我一向好胡思乱想的毛病,我曾一度想象她可能是有点喜欢上我了。如果我当时接着她的话茬顺杆往上爬,说不定会有什么美事发生呢。
如果说我一直觉得和刘金玉在心灵上或是感情上有某种相通之处,那是因为我们的确有一个最基本的共同之处,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母是何许人也。而她却从一出生就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因为她的生父在她还没出生时就去世了,母亲后来改嫁给了一个叫刘功德的会计。而在她刚刚五岁时,母亲也离开了人间。母亲却始终没有告诉她她的生父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