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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大喜过望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8-01-17 10:42:04      字数:9236

  第三十一章大喜过望
  一
  晨雾初散,夜色和寒气消弭在晨光里,天有些暗,将分别的怆然凝滞在空气中。千山朦胧,细木萧索。臻鲟望着聚集在门前的众人,啼笑皆非,果然,大多人都选择和骄阳湾主离开歆尧庄。不过现如今自己没资格指责他人,行囊正压在肩上,不是吗?
  臻鲟伸手摸了瘪瘪的布袋,她几乎没带任何东西。那颗珍珠,也随意地抛在了土中,湮没了光华。
  她跳上牛车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歆尧庄,它有过祥和安泰的曾经,美好的璀璨年华,谁都不愿意离开它。而今它垂垂老矣,命在旦夕,没人愿意陪它了。
  不,有人。今天她和付以栩从家门出来时,正看见邵伯,邵伯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那栋房子里的孩子们也哭闹着不愿走,所以骄阳湾主顺理成章地把他们留下,让邵伯照顾孩子们。
  臻鲟一开始极不赞成,后来仔细一想,未尝不可。邵伯此时在众人面前正抬不起头,留下,可能会让人们遗忘他曾经犯的那个错。
  抬头,邵伯正向他们挥手告别。
  这个两鬓微白的人,身后是两大个桶,孩子们今天早上的饭和菜。他曾经为了食物和生存的必需品去蒙骗稚嫩的花朵,但如今他的改过自新真能得到原谅?臻鲟四周看去,没人注意到风中的邵伯,都在扶着自家的老人孩子上牛车。
  臻鲟看见列傅皙扬起了手臂,举得极高,仿佛能触碰云霄,继而国鹤也举起了手,两个人立在一头黑牛的身边,柔柔地挥手。邵伯的眼中,多了几分安慰,显得他瞬间年轻了不少。臻鲟知道,这个细微的动作暖了心。
  碘壑和他父亲同样地留了下来。他们刚刚急匆匆地跑过来,碘壑正看着臻鲟,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他父亲居然将那药箱子又提了出来,斜挎在身上,一根灰黑色的布条系着,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在面对众人时,不再那样热情关怀。碘壑走近臻鲟,轻轻说:“等悉源水重新澄澈,可要记得回来。歆尧庄可还有人呢!”臻鲟瞪他一眼,道:“我岂能忘?”她是谁?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离开并非本意,只是希望让悉源重获新生,然后再投入它的怀抱。
  “去吧。”
  上了牛车,渐行渐远。臻鲟回过身去,留恋地看一眼,再看一眼。这种眷恋中,更带着一份恐惧――
  自己心里的愿望,究竟能否实现?会不会在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悉源就已经堕入地狱?
  臻鲟把脸埋在臂弯里,心绪起伏,忽然感到肩上“嘭”一声,一个东西砸了下来,臻鲟抬头,将它从身边拾了起来,是一个圆滚滚的馒头,竟有些白里透红的可爱感。
  她向后望去,列傅皙和国鹤的牛车在她后面慢慢跟着,列傅皙此时一脸歉意,又似笑非笑地举起手里吃了半个的馒头。列傅皙比比划划地解释:“鹤姐昨天晚上熬夜蒸出来的……”
  臻鲟看看那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她的动作神态,列傅皙只一瞧,心里就明镜一般――臻鲟又在自责,给自己找不痛快,无穷尽地钻牛角尖了。列傅皙劝过、说过,但一个人长年累月形成的性格已然根深蒂固,岂是一个人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哪怕臻鲟自己想要随遇而安,都是极为困难的了。突然转变为另一种生活态度,就像违背了自己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列傅皙脸上的笑逐渐像太阳下的雾气般消失了,她看着萎靡的树木向后慢慢退去,不由得被臻鲟带的抑郁起来了。
  走的人郁郁不乐,留下的人有一部分则怒火冲天――
  “姓邵的,你疯了!?”
  邵伯一回到家,就看见那对刚起床的姐妹一脸不快地坐在桌边,扒拉着可怜的冰冷的食物。见到邵伯回来,邵太太像支箭一样冲过来,声如霹雳。
  邵伯挥开了邵太太伸过来指指点点的手,默默走到一边,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饼开始吃。邵太太火冒三丈,厉声质问:“你不走就算了,今天早晨为什么不叫醒我们俩?”
  “你们自己贪睡不起来,我还以为,你们改主意了,决定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照顾孩子们。”邵伯把饼噎在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邵太太冷笑:“留在这儿等死,也行,也行!还去管那群亲生父母都不找的小孩儿。你说你图什么?”
  “骄阳湾主跟咱们原来庄主相比,较为冷漠。他不带那些孩子,把他们当累赘。我是在赎罪。”
  “赎罪?古乃勤,他不是也平安回来了吗?”邵太太把桌上的饼盖好,放到别处,邵伯想再去拿,摸了个空。“干什么?你们吃了,我还没吃。”
  “你去和那些小孩吃去吧。”邵太太冷漠的态度令邵伯哑口无言。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邵太太除了会做些噎得人上气不接下气的面食,再就黔驴技穷了。这几十年,不知道锅灶热过几回……邵太太要是真有本事,例如会些手工、裁剪、缝纫,或是在歆尧庄有些地位也罢了,偏偏平凡至极,甚至平庸、庸俗,碌碌之辈。他们之间,谈不上任何温情。邵伯纵身离去,到歆尧庄专门为孩子们做衣裳和食物的那个小屋去,踩着地板上的尘土,搬运几大桶食物到小车上,然后甘为牛马,费力地推走。
  他望着一路的景色,心里微微的刺痛。歆尧庄,它的血喂养过他们所有人,现在它的血向外流着,在枯涸,它的躯体在腐化,它的目光在涣散。每个人对悉源――自己的故土,都有对母亲的仰慕敬重和对女儿的关怀疼爱。
  他现在宁愿不回家了,见到孩子们纯洁的面孔,他尚能感受到蓬勃之气。于是他送完了饭,收拾了东西,风驰电掣大步流星,搬到了那个小楼里,和孩子们一起。此举,气得邵太太几乎晕厥。
  走到路边,邵伯瞥到晨光下的刺目东西,他走近,俯身,拾起那颗浑圆亮白的珍珠,拂去了上面的沙子,鬼使神差揣在了怀里。
  骄阳湾与歆尧庄笼罩着一样的清冷。一早上的颠沛辗转,终于来到这样陌生的一个地方。但一片荒芜憔悴,不能给人半点安稳和安慰。
  骄阳湾人虽说曾来避难,但此时大水早已退去了,至于那些塌了的房屋,众人齐心修缮好了就是,也可以住,现在还管什么舒不舒适?臻鲟心里五味杂陈,一言不发地随便挑了个小屋和付以栩进去住。列傅皙、国鹤等人也自有宿处。
  列傅皙其实不适应骄阳湾的环境,一方面是觉得抛下歆尧庄良心不安,一方面每当看到骄阳湾边上粼粼的水面,不由得想到大婶的小女儿。这或许,是一个触景而生的心结,时隐时现,从未彻底消失。
  所有人都安顿好了,却不见半点笑颜。臻鲟很快去找骄阳湾主,急躁得嘴里能喷出火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忙。”看她焦虑的样子,骄阳湾主不由乐了,只说:“不急不急,先去休息。”
  “休息?火烧眉毛了。你究竟想怎么办,总得告诉大家吧!他们不单单是为了依靠你,还想出一份力。”臻鲟跑到门边指指外面,又疾步走到骄阳湾主面前。他们的协作,总不像和歆尧庄主那样心有灵犀、一拍即合,甚至臻鲟现在压根是云山雾罩,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或许是臻鲟不喜欢和他相处的原因之一。
  “过于较真儿一件事,反而做不好它。”骄阳湾主不紧不慢,泰然处之,坐在椅子上,靠在椅背上,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在臻鲟看来,似乎心里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真是令她横看竖看都别扭,责任心这种神圣的事物,他并没有。这一点,和歆尧庄主比起来,差远了。
  “总要说明白啊!”臻鲟几近恳求了,她算是明白了,骄阳湾主这个人可能并不是十恶不赦、铁石心肠,但光是待人不诚,事事相瞒这一点也够人受的。骄阳湾主听臻鲟这般语气,直起身来端详眼前这个女孩子。她太爱歆尧庄,以至于迫不及待,恨不得披星戴月、昼夜不歇,尽力挽回它的生命,榨干心血让它回到从前。骄阳湾主的眼睛里注入了某种能量,让他也一瞬间紧张起来了,站起身来,就直言相告了。
  “本来漓尔奶奶是个办法,怎奈……”他嘴角抽动两下,凌厉的眼神也变得迷糊起来。
  “为什么偏是漓尔奶奶?”臻鲟终于将这个令歆尧庄那日掀起轩然大波的疑问一吐为快,她静静地站着等骄阳湾主的解释。
  “她身上,是有惨不忍睹的伤口的。那时不知怎么漂在水里,我就把她救上来,想给她好好安葬了。但是,一经悉源水的浸泡伤口愈合起来,面容极其安详,而且我是很久才发现,她身边的悉源水,比往日的更清。”
  “那究竟为什么?”
  “我也解释不出。”他走到门边眺望骄阳湾,屋子全是低低矮矮的,使得现在白苍苍的天幕是愈发开阔,笼罩四野。头顶上还残存着几抹奄奄一息的微蓝色,越往远望,天就越苍白冰冷,远处小山生硬的棱角被微渺的太阳光晕磨平了,看着有些恍惚,“原来和乐的时候,什么都注意不到,悉源水是怎么流的,树木是怎么长的,更没想,悉源会有这个劫难。说是飞来横祸吧,其实一直潜藏着;说是潜滋暗长,也没有人留心。现在,力也无处使。悉源土地上,繁衍了这么多的人,谁也说不清咱们这位母亲。”湾主这几句,颇有敬畏之意,令臻鲟倍感意外,瞬间又觉得一个人实在是需要深入了解的,她还不知道骄阳湾主对悉源是哪种程度的爱,但刚刚的话,包含了所有。骄阳湾主继续道:“我也不明白漓尔奶奶为什么能涤净悉源水。或许,天知道吧。”
  这番话弄得臻鲟着实寒了一阵,她也就不追问了,她终于明白其实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他们的力量太小,就像火边的浮尘,“嗤”的一声,就会被灼得魂飞魄散,空空如也。
  臻鲟想了想,漫步回家,付以栩开门后,不想居然被这个一天说不到三句话的女儿紧紧搂住了。臻鲟的头搁在付以栩肩膀上,搂着的那双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二
  大婶原先的小家里,现在躺着睡着的国鹤,她昨夜忙着蒸那些圆润似娃娃面庞的馒头,几乎没合眼。现在,她疲惫地缩在并不十分舒适的床上,安然入眠,脸上无波无澜,宛如初生赤子。列傅皙静静看着她,想到小时候两个人常常挤在一张床上,抢一个粉红色的小被子。她常胜,却并不是真胜,大多是国鹤故意松了手。想着,列傅皙伸手把国鹤身上半褪下来的浅色薄被给她仔仔细细盖好了,轻手轻脚地把那些带来的东西都收拾放好,而后出门,四处去看看。
  越是走,越是疑惑。按理说,先前初春时节离开的那一批人应该是有一部分暂居骄阳湾的,可是现在屋子里、篱笆内、树枝子下都是跟他们一起来的。那么那些人又究竟去哪里了呢?列傅皙想起臻鲟当时站在门前怆然孤寂的表情,还有那张纸上一行隽秀又刚劲的字――
  婉转散下的光雾静谧铺洒在旷野,融化进奔流不回的悉源水。悉源重生。
  还是别想了,列傅皙走快了几步,随意坐到了一棵树下,他们不管歆尧庄,歆尧庄的人又何必记挂他们呢?她靠在树干上,树皮的粗糙和纹路在她的脊背上留下痕迹,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古木之香混杂着垂暮的危机感飘到鼻子里。列傅皙仰望,零落的叶子和枝杈间是郁塞的天空,蓝天不再像流动的水了,而是凝成了冰。
  悉源,怎么才能重生呢……
  列傅皙靠了一会,觉得树干上的凉顺着细腻的肌肤钻到骨子里,就打算回去给鹤姐准备一点简单的饭。她向前走去,不想忽然看见一户人家屋旁的泥泞不堪的小菜地里蹲着一个人。那人佝偻着背,不知再做什么。她好奇地走近。
  离得近了些,那个背影一看便知是鳏寡孤独的于衾。列傅皙听说过这个名声狼藉的人,活了大半辈子没受过半点褒奖。
  这个可怜人儿,也总算是有一个栖息地了。列傅皙看见他守着几木桶刚刚打上来的水,沉思良久,思绪从他那双平日癫狂混乱、现如今通透的眼睛里飘出来。他离了酒,神志竟是这样清醒,眼眸竟是如此明亮。这一面又有几人见过呢?他带着一股浓郁的忧愁。身为悉源的儿女们,做不到无动于衷,再没心没肺的人,此时也得是夙夜忧叹。
  头上的阴云依旧浓密地挤压,仿佛即将滴下泪来,列傅皙看着地上的小虫爬在灰堆儿里,沉沉浮浮,艰难无比,好像就能看见他们一行人现在的境况――面对极强大的灾难和压迫感,依旧在凭着一腔热血负隅顽抗。
  渐渐,沙土地上显现出一个又一个浑圆的印记,滴滴答答地溅起水和泥浆来,列傅皙惊慌失措地捂住头,弓着背,似水中虾米一般狼狈不堪地蹿回家去。见国鹤仍旧在极密的雨声中安睡,列傅皙勉强控制住自己牙齿之间的敲打,止住哆嗦,把外衣的水小心翼翼地拧干,然后用手抹去脸上略带浊气的雨水,暗自感叹:“这场雨来势汹汹,怕是又要下上好些天了。现在的悉源,一场风雨能带来措手不及的灾难啊。”
  瓢泼之势的大雨猛烈摧残仅有的栖息地,悉源水渐渐从岸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漫延上来,撕下柔和的面具,瞬间狰狞不已,有地崩山摧之势。骄阳湾主把所有的男人召集在一起,砍了自家院里所有的木,掘土筑坝,与大水争分夺秒。臻鲟自然也在旁边,有时甚至丢开雨伞,把自己扔到雨里头,能举动的锹就举,能抬起的木就抬,全身心投入。每每深夜归了家,才觉得浑身哆嗦,从头到脚一片湿冷,没一点人的温度。
  这夜也并没两样,只是雨稍稍小了,骄阳湾主宣布收工之后,臻鲟轻轻淌着水向家走去,犹如一只蜻蜓。这只小蜻蜓飞到一半忽然停住立在那里,原来是听见前面的争吵。臻鲟不由得觉得头疼,这个时候,什么事还能让这里的人盎盂相敲?
  她眯起眼睛,看清了前面的是于衾,还有小时候每天抓一把葡萄给她吃的阿姨,那把葡萄新鲜的沾着水珠儿,握在手里凉沁沁的,那也是她毕生难忘的暖……争吵声愈发急促,像到达奏鸣曲的高潮,把臻鲟一脚卷出回忆。她忙上去劝阻,那阿姨见了臻鲟,拉住她的手告起状来,说是于衾非要把她门口的几棵老树伐掉。
  “于叔,为什么这样做?”臻鲟疑了。于衾冷冷地瞅着那个因为这等小事斤斤计较的女人回答:“姑娘啊,你看这木头,若是为我们所用,没准那水真涨不上来。”臻鲟走到树下,伸手去摸那棵树的树干,虽然看不清,但触觉告诉她,门口这几棵树坚实挺拔,巍然屹立,堪比栋宇之材,这样好的木,的确如于衾所说,用处良多。
  臻鲟赔笑走上去,客客气气地商量:“姨,您看,您自己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叫我们取走呢?”女人扭过头去,并不看臻鲟的笑脸,她只说:“这木头还能完善完善我自家的屋子,让出去不是蠢货吗?”本来臻鲟还想再柔和地说几句,但于衾听罢,已经遏制不住,他不由自主提高声调,说这个人自私自利、冷心冷血,砍骄阳湾的树像割掉她身上的肉。女人哪肯忍耐,受了批评,立即牙尖嘴利地还回去,那一番话说得臻鲟心冷:“骄阳湾的树也长在我家门口,实不相瞒,我现在就把这儿当我家了。我走的时候心底也没想过回歆尧庄,悉源都可能会覆灭,人人自顾不暇。呵,说我冷血,不如说随遇而安。下次骄阳湾主往哪里去,我在跟着去,到哪里也没有留恋!”
  当年她给葡萄时温柔绽放的笑容和靓丽,都到哪里去了?这比雨水更让人彻骨生寒的话,是她嘴里出来的?臻鲟不得不相信,岁月、困顿以及那渺茫的未来的确能改变人心。她慢慢回身,轻声:“阿姨,当初你给我葡萄吃的时候,大把大把的抓,现在怎么连这些也舍不得?”
  “你……还记得这事……”女人怔了片刻,似乎有些动容,似乎有些接受不了刚刚的自己,似乎深深地陷入反思。转瞬,她对臻鲟说:“你既然记得,就该多照顾照顾我啊!是不是?”
  于衾咳了一声,他还头一次见一个人将“报答”的意思表达的这样赤裸裸的。臻鲟也意外极了,她原以为,她把少年时所有精力投注歆尧庄,处处帮着庄主就已经是在还恩情,但他们不满足、不满意,甚至不察觉、不知晓……他们在不断地索取,希望臻鲟照料到每个人,但毕竟、毕竟她的力量实在有限!
  “姨,”臻鲟声音颤了,绵绵地进入女人的耳朵,“你对我的好,我记着呢。我这么多年,一直在还你们的恩呐。我自己是怎么长大的,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我的心,如镜子一般的。”
  “我怎么不见你对我们的好……”女人咕哝着,臻鲟如遭雷击,当场愣了。她已经不想解释了。
  “阿姨,你这是怎么了……”臻鲟叹息一下,然后伸手揉着肩膀,几天下来被木头压的又红又肿的肩膀。女人轻轻掩着唇,也无可奈何地留下一句话:“孩子,一切安乐时,我什么都能分给你一些,但现在,不一样了。”臻鲟蹙起眉,忍住了即将奔流而出的泪水,她很少哭,更少让庄子里的人看见她流泪,一般,她笑着面对他们,清晨和他们问好,傍晚伴着如血夕阳和他们愉悦地擦肩而过也是一种享受。然而,那些一去不复返,前面也不知道有什么在等他们。
  “木头咱是得不着了,走吧!”于衾把他自己那把伞耷拉下来的伞布整了一整,然后半带嘲讽半带蔑视地看着女人回屋去的背影。
  臻鲟无声地立在树下,叶子被雨击打得疲软不堪,枝条玉珠一起摩擦的银铃声音无比清晰。雨水打在树上骤然炸裂,碎玉一样落下来。
  “没得着木头,但我明白的更多。也不亏!”臻鲟说到伤心处,反而冷静了,平息了内心的起伏,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三
  半夜直至凌晨,狂风暴雨袭卷而至,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在土地上,骄阳湾被血盆大口来回吞吐,一阵阵隆隆的雷,一道道亮白的闪电接踵而至。嗡鸣、炸裂、消弥……
  好在老天在歇斯底里地宣泄之后,又还了他们宁静一角。早晨出来时,天上没有滴下泪来,雨水盈满了凹进去的地方,骄阳湾周边的水均已退下,好似前几日那种恐怖都是假象。
  歆尧庄也并没好到哪里去,仅剩的几个人缩在各自屋里,如惊弓之鸟,一声惊雷心弦猛然收紧。哪怕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也不敢轻易出门。
  在昨夜风吼得最凶时,碘壑辗转反侧不得入睡。他只好爬起来,替父亲收拾收拾屋子,这屋子里现在没有堆积如山的医书,而是衣袜。从小到大,他看到的父亲每一夜都在灯下读医书,尽管碘壑觉得他已经是妙手回春。现在,这身影就消失了,被他自己的鬼迷心窍给擦去了,只有满屋子的呼噜声,带着倦怠又夹杂颓废。
  他本来不想吵到父亲,但男孩毕竟不如女孩儿小心细腻,一不小心,刚刚放上去的一摞子书本纸张轰然坠下,一声晴天霹雳般的巨响后,纸如蝶飞。他匆忙回过头去,父亲缓缓爬起,震耳欲聋的雷声与嘈杂纷乱的响动吵醒了他。父亲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扯开了碘壑,看着那一堆的书,冰冷地吐出一句:“理它们干什么?”曾经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就这样弃如敝履。但碘壑根本没听,弯下腰去固执地收拾,让碘壑父亲呆立在地上,颇为尴尬。碘壑父亲猛地把书从碘壑手上夺下来,决绝地丢在了地上,那本来就如耄耋老人的书一下碎了骨头,散了架,书页像扑克牌一样洒开。
  碘壑见状,一语未发,以捡书的动作继续在父亲心上划出道道血痕。父亲终于将他的压抑愤怒爆发出来,把碘壑推搡到他自己屋里,碘壑觉察到父亲刚刚伸手来推时力气之大,心灰意懒,“嘭”地甩上门,将两人隔绝。
  没有针锋相对的争吵,火冒三丈的冲动也不见。但两人就这样对峙起来了。
  门后,碘壑靠在墙上,急切希望父亲能振作起来,明白他的苦意和孝心。碘壑父亲自己却又闷头捡起那些书籍,觉得如坠冰窟,连书也不看,药也不沾,他何时放任自己就此堕落下去了?别人的言语万万不是自己坠入谷底的理由。
  他盯着这些医书,忽然感觉到什么,那种陌生小蛇一样爬进心窝,钻蚀着。这些书还是他早年看的,当时并不觉得它们奥妙,只粗略翻了一眼就随手丢在深处,慢慢被其他东西掩埋了。家里医书数不胜数,但这几本,他真的很久没看,脑海里翻找不到这上面的任何一个字。他拾了几本站起身,重新坐回桌前,点起了小灯,把手轻搁在第一页上,幽光塑造了清晰的手影,映射在书上,挡住了一部分小如蚂蚁的字。说也奇怪,现在他的一颗心忽然静了,近期在心中徘徊盘旋的压力与迷蒙竟魂飞魄散。他一点点地吸收这重新复苏的精神气儿,突然直挺挺站起身,两手往桌子上一撑,目光如炬。窗外是一瓢银亮的雨水,窗内是两点灼目的火星。
  碘壑在自己房间里呆坐,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翻箱倒柜声,他把门欠开一条小缝,听见衣料在空气中的摩擦声,急促的脚步声堪比雨落。父亲……出门去了?
  歆尧庄僻静处,那砍了一片密林打造的庇护所中,邵伯正看着孩子们熟睡的脸庞,他们还小,感受不到风雨飘摇。邵伯看了一会儿,扭头望着凄风苦雨,饱经岁月雕琢的混沌眸子里流露出一点点绝望。他本以为自己安然老死后,可以寻一方悉源的净土埋葬,作为归宿,怎料现在悉源可能先他而覆灭!愈想愈沉重,让邵伯整个人呆了,闪电一闪,屋内亮起来,光亮也照到他最近越发斑白的两鬓上。正此时,仿佛有人敲门。邵伯惊奇地离开孩子们床边,穿过他们大大小小堆了满地的物品盒子,走到门前,轻问:“哪位?”
  “我!”一个字,邵伯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半天才想到可能是碘壑父亲,心里纳闷:他自从那瓶褐色药剂被公之于众后,声音再没如此洪亮舒爽过,这场大雨,把他的人也变得畅快了?邵伯开了门,见碘壑父亲又狼狈又欢喜,滑稽不已,如一只落汤鸡。邵伯先张大了嘴,然后迅速把食指竖在嘴上,比了个“嘘”,让他进来,问:“你怎么也不带伞,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看着他,邵伯就能想到自己也同时被庄子里的人唾弃,当真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应该承受的结果,同时也在极力想洗去人生中这唯一的污点。但是可能做到么……所以人看在眼里记在心底,他们压根不会抹除所有人的记忆。
  “你看!”碘壑父亲几乎是喊出来的,邵伯忙敲他一下,让他立刻反应过来:“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睡了……”说着把声音放低,指指睡着的孩子。他还从未手舞足蹈,现在却是像个风中的气球,激动地飘来飘去。邵伯大感诧异。
  “你看!”他把医书递给邵伯,一直捂在大衣里的医书,雨丝儿也不曾沾到。
  邵伯将那段文字过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手一抖,将书摔在地上。
  继而,邵伯手慌脚乱地爬到物品堆里,寻寻觅觅,终于扯出一个包裹,像对待婴儿一样轻柔地打开,捧出一个此时重若泰山的东西。
  “是这个?”
  邵伯苍老如树皮的手中正安睡着那颗珍珠,在这一片暗无天日中,宛若一轮银月。
  四
  臻鲟因为昨夜的事,早晨一起来就感到喉咙火烧似的痛,有口不能言,嗓音嘶哑如枯瘦的老鸦,唇上绽开几朵火红色的泡,又干又热。付以栩心疼地左看右看,轻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蹙眉念叨:“这是上火了……”付以栩发愁地暗自想道,若是碘壑父亲在就可以拿些好用的药了,可惜他们留在歆尧庄了,或许父子俩对歆尧庄人真的寒了心了……
  付以栩告诉臻鲟:“千万别舔啊,慢慢就好了。”然后把一碗既不是粥又不像水的白汤端到臻鲟面前,先是疼爱呵护继而转为埋怨嗔怪:“你说你,整天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丝毫都不让我知道呢?你小时候啊,我也没能照顾照顾你,这也是……也是没法儿。但现在,国鹤和列傅皙,我相信她们能携手好好生活。你也应该让我明白你的心――我女儿的心。”付以栩越说越动了情了,但得稍稍遏制,本来臻鲟就犯难,这样一来这孩子心里更堵。她也只好自己转过头去平复一下。臻鲟把汤汤水水往嘴里小心地送,不经意触碰嘴上的小裂口,感到锥心的疼。面前照顾她饮食起居的女人,虽然嘴里叫着妈,但臻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真正正爱她,付以栩的出现如此突兀,反而疏离感越多。付以栩虽然和她住在一块儿,但何曾把这个女儿了解透彻?
  吃完了早饭,饥饿感却没有消除。臻鲟跑到骄阳湾主面前,口气已是尊敬了不少:“您想出什么办法来了吗?”骄阳湾主见臻鲟披着早上的寒气勤恳赶来,嘴上有火辣辣的痕迹,也看到她赤诚的心,同时又不好意思起来。
  “并没有。”
  臻鲟定住了,然后慢慢抬起眼睛,黑色的瞳仁失去了一切神采,问了一句使人心如刀割的话:“你觉得……还有希望吗?”
  这一问,竟问住了骄阳湾主。
  希望……希望……如此渺茫。臻鲟沙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凄凉攫住他的心,外面明明有风吹来,但此刻仿佛已经凝固。
  他们谁都不知道,这希望在哪里。
  就这样,一群人窝在这个美好不再的小小骄阳湾里,碌碌无为大约半年。他们水边的植物日渐消瘦、虚弱不堪,挣扎着,气若游丝。
  转折点便在这个夏末秋初。这日黄昏,暮色笼罩了悉源,无边无际的橙色光辉自天而下,浓腻腻地滴落在屋檐上,把慵懒吹到了整个骄阳湾中。万物酣睡得香甜,却听一声难掩欢喜的呼喊,带着几分宣扬的意思,震得落叶萧萧、静水荡荡:
  “药来了!来了!悉源得救了!”
  声音顺窗缝子飘进来,刺激了所有人的心,忙不迭地往外跑,见骄阳湾灰突突的天空那一边,驶过来一辆小小牛车。上面,坐着一对父子,脱胎换骨,热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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