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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青春校园>悉源>第三十章 惆雾散,渐通明

第三十章 惆雾散,渐通明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12-31 14:30:23      字数:8685

  一
  听了呜呜咽咽的低泣,列傅皙和国鹤进屋去,见臻鲟坐在椅子上,伏在桌上,双手掩面。因为用手擦了眼泪,弄得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泛着些许莹光。桌上摆着的一口饭,是付以栩细细准备的,却一筷未动。
  列傅皙仿佛被打了一闷棍,付以栩将一把椅子推到她面前,她却坐如针毡。臻鲟直起身来,抹去眼角酸涩的眼泪,没有正眼看列傅皙,轻轻拿起碗,吃起饭来。付以栩见状,眉头微蹙,又给列傅皙国鹤拿来碗筷,列傅皙会意,用筷子夹了臻鲟爱吃的菜,送到她碗中。臻鲟虽心底满含委屈无奈,但也硬不下心不给列傅皙她们好脸色,只好一口吞了饭菜,细细咀嚼着,默默无言。
  脸上滚落下来的泪渐渐干了,留下的印记似火灼炽,臻鲟吃完了一小碗饭才对列傅皙忿忿地道:“我告诉你或许漓尔奶奶可以试一试,万一救得了悉源呢?可你们却依旧在这里搅和,让漓尔詹净他们去吵吵嚷嚷……如今,真的什么办法也没了。”臻鲟说到此处,眼神黯然中夹着更多的悲伤,将碗筷搁在桌上,“他们走了,骄阳湾主也再没办法,我们没了悉源,难不成到你们那里去住吗?”臻鲟重重的鼻音令列傅皙心中愧疚又不平,于是走近臻鲟几步,紧握了臻鲟双手,恨不得将自己万千言语倾吐出来:
  “我只是觉着这么做反而是在摧残悉源,用亡故的人来救悉源,就如同取儿女的血续母亲的命。与其我们过来瞎搅和,那么还不如不来,当初恩莘找我过来,我也不单单为了和鹤姐见面,也是在给你一双手,默默支持你。”列傅皙转头望向国鹤,国鹤也正真挚地看向臻鲟。列傅皙继续道:“你也不要老是自责,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吧。”言罢,坐到臻鲟身边,轻轻相拥,很快又松开。
  “臻鲟,你知道漓尔奶奶为什么可以涤净悉源水吗?”
  “我不知道。”臻鲟眼中同流露着迷惑。“明天去问骄阳湾主好了。”
  “明天你们还要见面,一起想办法?”
  “不然如何呢?现在就是呕尽心血、绞尽脑汁,也一定得想出个出路来。难道不是吗?难道束手待亡吗?”臻鲟站起身,走到窗前,“嘎吱”一声用力推开窗子,伸手指着窗边一棵曾葳蕤、现已经萎靡的树,看着垂垂老矣的它,臻鲟手指发颤,“它活了几十年,生命力可想而知!可现在……”“嘭”一声关上窗子,臻鲟靠墙缓慢地吐了一口气。
  注视臻鲟双眸中烙印的无奈与疲惫,列傅皙焦虑地暗暗搓手,慢慢踱着步子,想着自己刚才对臻鲟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脑中闪现,居然想到一件大事,竟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对了,臻鲟,恩莘把花瓶里的珍珠,交回来了吧?”列傅皙喜不自胜地发问,臻鲟察觉她语气中澎湃激昂的兴奋,希望不由得油然而生,肯定地点点头。
  列傅皙一拍手,继续问:“那它在哪里?”
  “恩莘把它交给庄主了。现在我不知道骄阳湾主是否能找到那颗珍珠。这样,明天我去翻翻找找。那个……这有什么吗?”
  “既然以前让恩莘发疯地寻,肯定是有故事的。或许可以让悉源焕然一新。”
  臻鲟欣慰地微笑着,又擦了擦眼睛,泛红的眼中现在满是希冀,火热、炽烈、灼烧,翻滚着。
  列傅皙和国鹤很快离开了,待二人走后,臻鲟默默坐在付以栩身边,轻倚在她身上,希望汲取一些从前没有触及的温情,以支撑现在几乎心力交瘁的自己。付以栩见臻鲟如此,吃了一惊,因为这女儿和她,实在太陌生了――
  自打两个人住在一起,从没有相拥过,从没有长时间面对面坐下来和对方交心过。臻鲟眼里的血丝付以栩未曾多关注,付以栩眼角的岁月痕迹臻鲟更无暇顾及。离开过早,相聚过晚,陌生过多,言谈过淡。
  她伸手搂住女儿,从床上拿来一个小薄褥子盖到臻鲟膝上,两人无话的同时,却能有更深的感受,血液的交融仿佛更深、更亲密。
  “刚才哭了那么久,都没和我说原因。是骄阳湾主责怪你了吗?”她贴近臻鲟的脸。
  臻鲟摆摆手,带着点让母亲宽心的搪塞意味:“其实……其实他的话也没那么重……”付以栩看穿一切,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你离开我这么多年,说承受能力不强我是不信的,肯定对你有打击。直说吧,妈知道你不容易,歆尧庄现在所有人都不容易。”
  臻鲟心底泛酸,声音带着哭腔,细若游丝,似蚊子般低微:“我最终发现我还是没办法割舍歆尧庄。列傅皙那么多次劝我放弃,可是我从不能践行的。”
  付以栩让臻鲟躺下,给她掖掖被子,做了这样一个母亲最细微、最温柔、最平常不过的动作,然后侧身凝望她,开口:“以后的日子,妈妈陪着你,补偿你。睡吧,好梦,别忧虑满怀。”
  臻鲟翻了个身,但手依旧紧攥付以栩的指尖,在她身上,自己渐渐寻到了从前生命里渴望企盼的东西。
  在只有蚊虫轻吟低飞的屋内,在身旁越来越熟悉的母亲的陪伴下,臻鲟从没睡过这样甜蜜、安稳、多彩的一觉,她在梦中看到,一个生机蓬勃、重获新生的歆尧庄,一个古木参天、云雾叆叇的新悉源。
  二
  一大早地,臻鲟就准备出门,心心念念的都是列傅皙昨晚说的那颗珍珠,急不可耐地朝屋外冲,只留付以栩站在屋内,无奈地拿着一件外衣呆立在那里,眼中满是嗔怪。
  臻鲟匆匆入内,骄阳湾主依旧心存芥蒂,对她爱搭不理,让臻鲟立在那里许久许久,手足无措。臻鲟想张口问,却又没有切入点,弄得十分尴尬,越想越气,忽然一扭身,跑了。
  骄阳湾主错愕,若不是臻鲟刚才扭头气哼哼地走掉带起一阵风,风扑到脸上,他还以为臻鲟没有脾气呢。
  臻鲟走掉了,来到水边,蹲坐下去,沙土地微微有些潮,她托腮遥望,天边时而掠过某些不知名的鸟儿,翅膀划破阴霾。她就这么坐在水边,渐渐觉得有些寒意,裤脚衣摆沾了沙粒,才缓缓站起来。“横眉冷对的,还不如不来。我也是,为什么偏那么死心眼儿呢?”臻鲟愈想愈是压抑,举目望去,树杈上的嫩芽拼了命的生长,却没有营养可以供应,渐呈枯败,天边白惨惨地泛着柳絮的颜色,“为什么偏做无用功……”想到现在的一切努力可能都是无用功,臻鲟哀痛不已,吸了一口凉气,仿佛木偶般站在水边。
  “自怨自艾的,还是我吗?”臻鲟一个激灵,猛地打了个哆嗦,心底忽然响起这声音,把她惊的面色苍白。她转头望那座为无家孤儿盖的房子,闭起眼睛,耳畔仿佛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这些孩子还是希望,他们是要在这里继续生长的。
  所以无论怎样,现在不可以松劲儿,决不能放弃。
  臻鲟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回去找骄阳湾主,在她回头的时候,看见邵伯推着一个小车子艰难地爬缓坡,于是赶快伸手帮一把。
  “噢,臻鲟,谢谢,谢谢。”邵伯道谢的语气中含有令臻鲟心疼的卑微,邵伯身上一切光辉美好的标签被狂风卷走后,他见人都几乎不敢正视。
  “邵伯是去给孩子们送饭?”
  “是啊,湾主安排给我的,真是要感谢他。不然每天走出来,快被别人眼睛里射出的针扎死了。”邵伯苦笑叹道,后背上的汗水打湿了深色的衣裳。
  “对了,臻鲟,你知道孩子们最近都在说要走吗?”
  臻鲟停了下来,唬了一跳,手都开始颤抖。“谁说的?”
  邵伯擦擦汗,喘了一口气,沉重地开口:“听说骄阳湾主有此打算。我给他们送了几天饭,孩子们纷纷这样说着。”
  仿佛晴天霹雳,臻鲟松开了车子生了绣的铁把手,感到仿佛一场倒春寒卷地袭来,剧烈地吹刮,凛冽地割着脸颊割着心。
  “我想,他也可能近乎绝望了吧……”臻鲟继续向前推车,拼尽浑身力气向前跑去,邵伯愣了两秒,叫着臻鲟追上去,拦住了他,急道:“臻鲟,这件事可能是小孩子胡诌的,我看,骄阳湾主不会那么轻易离去的。臻鲟,就算他走,可是我们也还在这里呀,你不说要一直留在这吗?那我们也自然留下来,咱、咱一块儿守着歆尧庄,咱……”邵伯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擦了又现,语无伦次,焦虑不已。臻鲟见邵伯如此,便摆摆手,轻笑轻叹说了一句:“随便吧,光我一个人尽心竭力,又有什么用呢?”
  “随便吧。”臻鲟又重复一遍,推着小车向前,步履蹒跚而艰难,似是脚上系了千斤之鼎。推的久了,手臂的酸痛和疲累直入心扉,使她更从四周的死寂里感到心灰意懒。
  她将饭食送达,孩子们非缠住她,想要一块玩儿。“臻鲟姐姐,一块玩会儿,好不好?”期待的眸子让臻鲟想到了悉源水,曾经,悉源水如此净澈,但如今它里面潜藏着堪比蛇毒的致命毒素。凝视孩子们的脸,摸着孩子们稚嫩细腻的小手,臻鲟心底的火光尚未熄灭。
  “曾简,你会离开这里吗?”臻鲟拉着小姑娘的手,捏着她的脸蛋,故作欢愉轻快地问。曾简的小麻花辫随着她的头左右摇摆,说:“我才不走呢,走了,就没有家了。”
  蓦地,臻鲟心中腾升起感动和酸涩,极少有人来这里探望这些孩子,可他们现在已经将歆尧庄当做自己的家,孩子的心极容易被暖到、容易满足。想到这里,臻鲟又暗暗咬牙,那天早上,那些大半辈子土生土长在歆尧庄里的人怎么就舍得离开呢?那些个父母,怎么就能强行带着孩子远走?她欣慰无比,一瞬,这话就抚平了她的心潮起伏。她给曾简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往她嘴里塞了一口,看她嘴角的饭粒,看她的笑颜,红的脸蛋,红的嘴唇,白的米饭。
  “那你听到骄阳湾主说要带你们离开了吗?”臻鲟问。曾简大口吞着饭菜,嚼的正香,呜呜噜噜、含糊不清地道:“就是那个凶巴巴的老头儿啊?”
  “嗤”地一声,臻鲟乐了出来,骄阳湾主的眉毛胡子远没有像羯恺那样花白斑驳,只是总是漠然不语、冷酷肃穆、凶神恶煞,使得这些孩子戏称为“老头子”。臻鲟笑着说:“对对对,就是他。”曾简“哼”地一声,露出一丝顽皮的笑,说:“我们都说好了,不跟他走。他那么凶,万一像那老伯伯一样把我们卖掉可怎么办?我们本来就是被买卖的,才不愿意离开这里……”曾简小口小口吃着,嘟了嘴。
  原本臻鲟是将曾简所有小孩子气的话当笑话听的,至此,她心中生出一种悲悯、一种冷意――悲悯在曾简及其他孩子灰暗的童年。冷意则在邵伯,她不知道邵伯和碘壑父亲有没有同病相怜之感,因为他们都曾被庄中人称赞与亲近,然而现在,一个笑脸、一句好话也不愿意给了,甚至连这些小孩子心中也生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鄙夷。臻鲟垂眸盯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拿起来在地上轻轻画了一道,那一抹痕迹极白极其乍眼。他们二人就像这石头,不易被关注,但一旦留下什么印记,便会聚集一簇火焰般的目光,或是轻蔑,或是失望,或是议论,或是谩骂。
  曾简见臻鲟呆了,就推推她的肩膀,问:“臻鲟姐姐,下午你能带我们出去玩吗?”
  “玩儿?”臻鲟抬头望外面阴沉沉的天气,有些抱歉地摇摇头,“这天呀,怕是很快要来一场大暴雨了。下午可别出去。”
  “噢。”曾简有些失落,摆弄自己的头发,将碗递给臻鲟,跑到桌边取出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外层包着棉花,再外面是一块天蓝色的布。
  曾简交到臻鲟手中,臻鲟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觉出是个浑圆的东西,心里一惊,急忙打开――
  正是那颗珍珠。只是,光辉减半了,不似恩莘刚带回来时那样光彩照人。臻鲟讶然地看着曾简,曾简忙解释:“姐姐姐姐,这是那个凶老头丢出来的。”好像想到什么,曾简凑近臻鲟,嘻嘻笑起来,“他把原先这里的庄主的所有东西都扔掉了,丢到一棵树下,那天我们偷跑出去玩……捡起来的。”曾简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睛似轱辘般滴溜溜地转。臻鲟细细摸着那颗珍珠,润凉,沁滑。
  臻鲟试探着问道:“你能给姐姐吗?”曾简欢快地应了一句:“当然!我要这个沉甸甸、光溜溜的鱼眼珠也没用。”臻鲟听罢,又是好笑又是怜惜,手指柔情地戳了戳曾简苹果似的面庞。
  “不好不好,我要回去了。”臻鲟隐隐约约听见雨丝敲窗的清冷之音,怕狂风骤雨急来,只得马不停蹄跑回家去。
  奔到离家几十米远之处,见付以栩拿着伞出来接她,向她招招手,把另一把伞塞到她手里。“快挡挡雨!”付以栩急催道。“知道吗?骄阳湾主来找你。”
  “找我干吗?”
  “有事呗。也真是,什么事都来找你……”付以栩这温暖的埋怨,比雨伞更有用。臻鲟在愈发密集的雨丝里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
  三
  付以栩拿下了臻鲟的外套,用手将水轻轻拧干,抖一抖,搭在一旁。臻鲟进入里屋,见骄阳湾主微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拄着头,歪在冷硬的椅子上等她。她坐到湾主对面,湾主方才睁开那双似乎永远是漠然冷酷的眼睛,哪怕是刚刚睁眼,也没有常人的睡眼惺忪和迷迷蒙蒙。
  臻鲟等他吩咐。骄阳湾主却径直走向臻鲟身边的小木台子,单手拿起了那布包的珍珠,像托着一个小球一般,带着几分不屑和玩弄。“这东西不是被我丢出来了吗?是那些孩子又捣蛋捡回来的吧。”骄阳湾主用手摩挲着,对此是非常轻视。臻鲟站起身,冷冰冰地:“列傅皙说,这肯定是有用的。”
  “她懂什么?”骄阳湾主嗤笑,刻薄道,“她,国鹤,古乃勤那些人起过什么作用?只是干巴巴地守着歆尧庄罢了。”
  臻鲟针尖对麦芒:“那你呢?你说的好办法,现在已没有了。”
  “若你们不胡乱来掺和,何至于此?现在可真是要同生共死了。”骄阳湾主这番话,让臻鲟极为不快,喉咙里似堵了水浸泡过的棉花。他们莫非没有守在这里的最后权利了吗?
  臻鲟抿着嘴不语,骄阳湾主见臻鲟一直不肯说话,自觉没趣,就直截了当:“我决定明天带你们离开。”
  臻鲟忍住了几乎冲口而出的冷笑,想疾言厉色,但脸上每一根细微的神经却不受控制,只是垂着眼皮,眉头微锁,轻声:“你怎么就肯定他们愿意离开呢……”说到后面,她感到孤独,感到死灰一般的落寞,慢慢吞去后面几个字。
  “去哪里呢……”臻鲟退回到椅子前,瘫坐了下去,身形的清瘦似影子般单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去哪里,可能她倦了,也想换个地方,赏赏悉源最后的景色,听听愈发缠绵的雨声。
  “骄阳湾。”
  “不可能的。”现在臻鲟完全认为他在说笑话,他们是歆尧庄的人,怎么可能到那个曾劫了许多人过去的骄阳湾?反正在哪里也是挨日子,不如和故土一起在黑夜中湮没。“大家绝不会愿意和你一同去的。”
  骄阳湾主鹰一般犀利的眼神扎得臻鲟浑身发颤,汗毛倒竖,他不以为然:“是死守还是搏得一线生机,他们自己会选择的。咱们可以打赌,臻鲟,我估计大半个歆尧庄的人绝对会迁至骄阳湾,十之八九。”这番话,让臻鲟心里猛地一凉。臻鲟忽然想到初春早晨,歆尧庄大门放出去的那一条人河,蜿蜒曲折,漫漫而淌,他们谁的脸上又有那么多流连?她心虚不已,感到喉咙里像针扎一样,身上所有的水分瞬间被抽干。
  “我可走了,你也跟你母亲好好收拾一番吧!如果你们家没有牛车,我找来一辆。”骄阳湾主侧耳倾听外头淅沥的雨声,信手拈来一把深色的破伞,轻飘飘地离去,似乎成竹在胸、颇为得意。
  付以栩见骄阳湾主扬长而去,又见臻鲟呆若木鸡、若有所思,立即明白臻鲟心中烦恼之事,知道臻鲟容易钻牛角尖、入死胡同,所以马上走到她身边,稍微用力拍了她一下:“别想了!去,把你那几件儿衣裳装了。”
  “啊?”臻鲟吓呆了,“妈……”
  “去啊!”付以栩推着臻鲟进入屋子,把床头那几件臻鲟不知道穿了多久的旧衣麻利地叠了起来,转头望着她,“难道你真想在这儿等待那种绝望来临吗?可别傻了!”
  不用等,她已经绝望,臻鲟在这一刻感到的绝不是春雨的温柔绵软,而是雨丝彻骨的凄寒。窗外的雨拍打着屋脊,她感到房屋即将垮塌,将她压死在里面,镇在地下。
  “要走你们走,我留下。”臻鲟忽然来了脾气,不可遏制的无名火一股股往上喷,她伸手从包袱里拿走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尽数丢到枕头旁,蜷在床上背对母亲,后背凸出的骨头透着冷意。
  付以栩着实无奈,默默地将那些衣物收了起来,眼里透着哀凉和心疼,如雨丝般凄清的目光照在臻鲟背上,臻鲟依旧不想回头。
  一阵彻骨的寒冷扑面而来,付以栩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恐慌――
  或许不久以后,好容易相聚的二人就会因为无法挽回的悉源灾难儿再度形同陌路、冷若冰霜。
  付以栩颤抖着手,强自镇定地从后面揽住臻鲟的脖子,“不走,妈陪你。”臻鲟听这一句并不诚挚,自然没法动心,懒得回应。
  臻鲟用手,轻轻地、慢慢地解放了自己的脖子,把付以栩满是冷汗的手丢开,然后从床上爬下来,抹平了灰白色褥单上的褶皱,一语不发地走掉。夺门而出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付以栩陪在身边的温柔,不由得停了下来,回首埋怨地望着不知所措的付以栩,一双眼睛里满含疲惫和不被理解的苦楚。
  付以栩见状,打了个寒噤。这孩子在埋怨她,怪她们之间的默契太少太少,分歧太多太多,自己不能理解她死守歆尧庄的情谊,不能理解她对歆尧庄景色与人情的依恋。
  臻鲟最终还是扭头出门了,背影被木门挡住。不得已,付以栩颓唐地放弃了刚刚那想要离开的愚蠢想法。
  四
  臻鲟坐在水边,揉着肩膀,她感到肩上的孤独与寂寞愈发沉重。其实她心里恐惧异常,她明白每个人都想跟着骄阳湾主找条活路,她怕,最后歆尧庄只有自己。
  她感到心的跳动,激烈却又滞重。
  原来是没有如此多的烦恼的,歆尧庄主几乎没事找她,就是面对她也是乐呵呵地,其余人安居乐业,这样的怡然自得竟已经化为泡影。
  正独自忧叹,冷风拂面,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就将她熏得猛地清醒了过来,她方才看见对岸的大石头上坐着二人,烂醉如泥,嘴里颠三倒四不知说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个是臭名昭著的邋遢酒鬼于衾,另一个……竟会是碘壑父亲。
  臻鲟看见他们,才想起歆尧庄原来还有这么两个人儿来。他们什么时候如此要好?臻鲟心里嘀咕,站起身仔仔细细看着他们。
  于衾和碘壑父亲脸上除了醉意,还有一种同病相怜。他们两个卷着袖子,嘻嘻哈哈地抢夺一个豁了口子的酒瓶,既幼稚可笑又有难以言说的苦闷。
  臻鲟看呆了,她几乎不认识碘壑父亲了,碘壑父亲虽然有些不拘小节,但除了脸上的胡茬多些,是不曾堕落到这一步的。她刚想顺着悉源水中一块块凸起的石头迈到对岸去,却看见一个身影比她更快,风驰电掣地奔了过去。
  定睛一看,臻鲟就明白,待会儿会有一场闹剧。跑到对岸那个人除了极其不待见于衾的碘壑,还能有谁?
  远远的,她看着碘壑。她看见碘壑脸色铁青,愤怒膨胀了他的身体,他站在父亲和于衾面前,吼着一些不太中听的话,风声把这些话送到了臻鲟耳边:
  “爸,你还嫌别人的嗤笑不够?你跟他在一起整日谈天侃地,就能够弥补过错了吗?”
  现在几人皆是剑拔弩张,臻鲟紧张起来,一步步踩着水中的石块向对岸走去。
  碘壑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字一句都刺着他父亲的心:“你是不是认为别人的评价是你的全部?他们对你冷眼相待、恶语相向,你就给自己理由沉到泥潭里面!?”碘壑父亲的脸色明显阴沉,如凝结的乌云,又黑又冷,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飓风暴雨,即将呼啸而来。
  臻鲟不由得加快速度,跳上地面后,只见碘壑父亲扬手就朝碘壑打去,他扬手的那一刻,带起一阵风,臻鲟猛然惊住,没有向前半步。
  千钧一发时,于衾攥住了碘壑父亲的手,醉醺醺地拦了下来,左摇右摆地劝着,迈着醉步,来到碘壑面前,酡红的面颊上挤出几丝古怪的笑,小声道:“小子,别说了,跟你爸道歉。”
  “就让他用醉拳打我吧!”碘壑目光灼灼,一把夺下了于衾手中的酒瓶,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往地上砸去,飞花四溅,寒光四射,碎片粼粼地映出碘壑一张火冒三丈的面孔,他从来没用如此恶毒的话去攻击人,面对于衾,他连珠炮一般地将心中厌恶一吐为快:“你一只永远趴在悉源的寄生虫,浑浑噩噩地挨日子,自己无家可归,幽幽荡荡也罢了,为什么偏把别人拉下水,在他最低沉的日子里凑上去,让别人跟着你一起堕落下去?你没有家,没有孩子,难道别人也没有吗?别人也能跟你一样醉卧荒草里吗?”于衾本是好意,奈何经了这一顿劈头盖脸的侮辱,脸上的笑意褪去。
  臻鲟看着冲动的碘壑,将他好说歹说拉走了。
  臻鲟将碘壑请到了自己家里,进门时再见付以栩不免尴尬羞惭,然而,付以栩怎会跟她计较这些,早就是柔情满怀了。
  付以栩和臻鲟留碘壑吃晚饭。
  在她们面前,碘壑拼命地掩饰自己的内心,但心中苦涩翻江倒海,仿佛碰碎了一个角。他一直忍住泪水,直到吃完饭臻鲟送他出门。
  两人走出去时,碘壑不停擦着眼睛,却没哭出声。臻鲟一向不擅长安慰人,只得等他慢慢冷静了,才来了几句碘壑听了极不舒服的话:“你不应该那么说于衾的。他毕竟也是个跟叔叔差不多年纪的人,你这么一说,他可能不介意吗?”臻鲟在心里悄悄嘟哝,碘壑的话,的确刺耳不已。
  “我说的,不是句句属实么……”碘壑平静后,自知理亏,也明白人家明明一番好意,但他怎么能看着父亲渐渐消耗掉生命的温度,日日陷在迷雾中?
  两人分别时,臻鲟看似随意实则肃穆地说:“我看,你想办法赶紧让他清醒。”
  “我尽力吧。”面对臻鲟的眼睛,碘壑只轻描淡写几个字,但心里波澜四起,焦虑不已。继而,他挥手道别,身影迅速被吞没在墨色里。
  臻鲟回家后平躺在床上,付以栩没有轻易上前,只是侍弄着角落里枯黄的植物,它暗淡的颜色与四壁融为一体。付以栩时不时悄悄去看臻鲟,只见臻鲟凝视着棚顶的某一处,整个人似乎凝固了。
  “妈……”
  听了这一声叫唤,付以栩急忙站起,走到她面前,关切道:“怎么?”
  “还是,收拾东西吧。”臻鲟并没有看付以栩,而是翻了个身,伸手拽着被子裹住自己,被子被窗缝钻进来的风润得有些凉,臻鲟用被子一直盖到肩,只露一个头。
  付以栩大为惊异,一时间吐不出半个字。
  “继续待在这里,活着的人不仅面临死亡,还要面对惨淡的绝望,看着咱们的希望愈发渺茫。”臻鲟说,“可能正确的选择,就是跟着骄阳湾主去骄阳湾想办法。”臻鲟仔仔细细回忆了近来骄阳湾主的一言一行,忽然有些信任在心底奇怪地腾升,她说:“他是诚心的,我觉得。只是我们对他不够支持,不够信任,不够了解。他为人比较冷淡,又有些孤僻古怪,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大家听,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和蔼可亲。总之,歆尧庄人民和他,并没有情感基础,所以我想,咱应该相信他,才有办法搏得一丝光明。”
  付以栩愣愣地,她不能明白臻鲟这样的突然转变。臻鲟知道母亲颇为意外,就跟她说:“我今天看见碘壑父亲与于衾了。我看见他们的样子,就明白我们不能放弃,只要人们的心灵安定了,生活安定了,他们才有机会重新获得光鲜的生命。”臻鲟越说越感到清醒起来,心里竟是从没有过的轻松。
  付以栩欣慰至极,微微一笑,把枕头旁边那一叠衣服欢喜地抱起来,放到包裹里,乐呵呵地熄了灯,感到歆尧庄今夜这样宁静安谧。
  臻鲟侧躺,凝望面前的墙壁,伸手用食指在积年的灰尘上写了三个字――歆尧庄。
  虽有不舍,但只要悉源得救,怎会怕没有归期?
  在黑暗中,臻鲟的眼睛里渗透清亮的光泽,流动着,恰如悉源水。虽然眼前漆黑,但“歆尧庄”三个大字,她依旧看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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