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十五）

　　这段日子的孟小麦是最美的，眉眼柔柔的，眼睛亮亮的，嘴唇红红的，娇艳欲滴的纯洁初爱已把她滋润成一朵鲜嫩的花。
　　可惜，这朵鲜嫩的花只在程少楠眼眸停留半个月，半个月后，他们要分别了。
　　小麦忘不了离开校园那一刻，程少楠站在校门口，人人都知道他在等沈晓光，只有她明白他在等她，他想目送她，眼下，他只能目送。
　　走了好长一段路，小麦才敢回头，她知道，他在等她回头，不然他不会走。程少楠还站在校门口，虽然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份不舍，那份眷恋，从他执拗挺立的身影中向她远渡而来，搅得她难受极了，如果身边没有兰玉晓光他们，她会向他奔去，她会让他送她，然后，她再送他。
　　毕业了，但小麦的心没有毕业，还留在有程少楠的教室里。身边没了程少楠小麦很寂寞，天天望着远方发呆，想象着在某个清晨或黄昏，程少楠会从那条路的尽头向她走来，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向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管那个地方是哪里，只要身边有他相伴，便美到无言。
　　一星期后，小麦终于等来了程少楠的信，那一刻，她热泪盈眶。
　　她没有迫不及待拆信，而是把信贴心藏了一天，待她的心作好了准备，待美丽的黄昏降临，待她洗好澡，抹上雅致的夏士莲，才拆开程少楠的信，去见他的心。
　　程少楠说，爱，就是不离不弃，爱，就是生死相依！程少楠说，或许我不是最优秀的，但一定是最疼你的！程少楠说，生命的美在于遇见，遇见你就是我此生最美的风景！程少楠说，今生执笔，只为你！只为你笙歌，只为你相思蚀骨！程少楠说，我不能把全世界给你，但我能把我的世界全给你！程少楠说，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你来，我在，你不来，我依然在！
　　“少楠，我的生命里也只有你，你来，我在，你不来，我依然在！”
　　小麦的悬浮着的心终于有了依托，她不再寂寞，程少楠炽热的文字陪伴着她，温暖着她，灿烂着她，令她的日子百媚千姿。
　　这份满满的幸福她一个人无法承受，必须找个人跟她一起分享才行。找谁呢？李月？兰玉？后来还是和妹妹小秋一起分享，姐妹俩睡在一起小麦就不停地说程少楠，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说，说他俊朗的外表，说他善良的心，说他的聪明才智，说他的侠义柔情，说了一遍又一遍。小秋望着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变得傻里傻气的三姐，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三姐，城里男孩都是花花肠子，他会不会也这样啊，没有花花肠子哪里写得出这样肉麻的话。”
　　“呸，什么鉴赏力，这么美好的文字到你嘴里怎么变肉麻了？“
　　小麦从抽屉里拿出集体照，问妹妹：“猜猜，哪个是他。”
　　小秋边看边嘀咕：“人高大，长得帅----这个对吗？可是，他在看什么？就他不看镜头。“
　　小秋用指尖顺着他眼神移动，像发现宝藏，“姐，他在看你，你没发现吗？“
　　“他是故意的，说让镜头摄下永恒，全班同学作证。“小麦沉迷地看着照片上帅气的人儿，她好怀念程少楠教她数理化的那段时光啊……那么靠近的距离，那么轻柔的话语，那么眷恋的眼神，那么可爱的摩斯密码，还有手指不经意的碰触，心灵默契的交流……如果懵懵懂懂的妹妹能体味这种种缠绵的细节，肯定不会怎么说他。
　　谁知道却真让小秋说着了，她还没来得及给他回信，这事就结束了。
　　那天晚上她刚吃好晚饭，李丽像一只花蝴蝶飘到她面前：
　　“小麦，我有秘密要告诉你，我们到小桥上去说好不好？”
　　小麦听了李丽的话有些怀疑，她俩的关系一向谨小慎微，今天怎么会主动来找她？还主动要把秘密告诉她？什么样的秘密？难道说她也恋爱了？也想找一个人分享？单纯的小麦很感动，看来以前是自己误解李丽了，李丽还是把她当好朋友的，只是由于双方父母的恩怨才会跟她淡薄，小麦决定在听了李丽的秘密后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是好朋友就得互相分享。友谊就是在分享对方的私密时，一点点加深起来的嘛。
　　一路上，小麦心里有种按捺不住的欢喜，她知道，这欢喜是为了如此出色的程少楠唯独爱上她的缘故。女孩子总是这样，希望优秀的男人对世间所有女孩都不屑一顾，唯独对自己青睐有加、死心塌地、情有独钟，似乎这样才能衬托出自己是多么的与从不同。
　　李丽的白马王子一定及不上她的程少楠，他才是童话中才貌双全的白马王子！她偷偷笑了，那笑容就像一束正在灿烂开放的花朵。
　　俩人手牵手来到村里唯一的一条小石桥上。
　　“李丽，是不是有人给你写信了？是班上的同学？”小麦欢快地眨着长长的睫毛，身子向李丽靠近了一些，迫不及待地问。
　　“是。”李丽难为情地低下头。
　　“真的？是谁？”小麦一边问一边在脑子里搜寻着有可能的对象。
　　“是……是……”李丽瞟了一眼小麦，吱吱唔唔不肯说出来。
　　“李丽，你快说呀，”小麦催促道，又嫣然一笑：“一会，我也有秘密告诉你。”
　　李丽看一眼小麦迷人的小脸蛋，低声说道：“是……是程……程少楠！“虽然李丽说得很轻，却象惊雷在小麦耳边炸开，小麦懵了，顿时失去思维，根本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你，惊呆了吧？接到他的信我也惊呆了，他怎么会看上我呢？虽然我家境比你们好，政治面貌比你们好，但你和兰玉相貌比我好啊，他怎么可能看上我？小麦，他不会是玩我吧？所以，所以来问问你的看法。”
　　小麦的嘴唇变得煞白，胸腔中有块东西“砰”地一声碎了，碎片把她的内脏划得鲜血淋淋。羞辱和愤怒使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冷汗从她的腋窝顺着肋骨往下直流。坐在桥墩上，她欲站无力，这意外的消息让她四肢瘫痪。
　　“小麦！”李丽好像没有发现小麦的不对劲，见小麦不出声又问了一句：“他是城里人，个人条件又那么好，怎么可能爱一个乡下女孩？会不会是写着玩？会不会？”
　　“我……我也不知道。”小麦体内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成冰。
　　“那怎么办？要不要给他回信？小麦，要不要回？”
　　“我……我也不知道。”一阵刀割般的痛苦传遍她全身，小麦浑身在颤抖。
　　“要不回一封？明天我就回，程少楠虽然风流倜傥但人很诚实，信上的诺言更是掷地有声，比山盟海誓更深地打动我心，他绝对不会玩弄我，我相信他。”李丽又凑在小麦耳边细声说：“在学校里他几次三番帮我，说明他早对我有情，不然为什么总帮我？对不对小麦？”
　　至于李丽后来说了些什么，小麦全部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是如何跟她分的手，也不记得是如何走回家，只记得像被人遗弃在荒山野地里般的绝望，像被人一下子掏空了心般没有知觉。
　　一回到家她就往床上倒去，她想哭，但两眼发干，像要冒火一样，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想恨，可她太累，累得恨也恨不起来，失败像铅块一样压在她心头，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在程少楠身上，可却输得精光，连自尊也输掉。
　　她的初恋就这样被判了死期，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一夜之间到了末日。
　　第二天早上怎么也起不来，全身软得像棉花，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处，睁了一夜的眼睛此刻又酸又痛，她轻轻合上眼，好希望从此不要再睁开，就这么睡过去，睡过去的话又怕从此看不见他的脸，在那一刻，她依旧眷恋那张脸，因此更恨自己。
　　接下来，伴随她的是无尽的折磨、煎熬和痛苦。多少个夜晚，她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由黑夜熬到天明；多少个白天，看着被爱包裹住的李丽，她失魂般任自己被锥心的痛鞭笞，在她心里，反复地重复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不是说今生只为我执笔吗？”
　　对李丽的承诺掷地有声？爱，就是不离不弃，爱，就是生死相依你也对她说了？遇见她就是你此生最美的风景你也是这么对她说的？那么，今生执笔，只为你！你肯定也说了，不然李丽不会说比山盟海誓更深地打动她的心。
　　可是，几天以后，她又接到了程少楠的信，小麦伤得更是体无完肤，“你想在清水港花开两朵？你真的是写着玩吗？乡下女孩很单纯很好玩是不是？“
　　小麦看都懒得看一眼就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同时把程少楠送给她的日记本、照片和第一封拆开的信丢进灶膛付之一炬，她什么也不要留下，做完这些小麦的眼泪流了出来，从小到大，这是她流得最多的一次，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一颗心从此浸泡在泪水里，再也没有了心跳的感觉，好像失去了跳动的功能。
　　可是，在三十五年的聚会上，当她在金琳身边坐下，当她一抬头和他的目光相遇，她的心跳功能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剧烈的狂跳使得她没有办法坐在他的目光下，只得逃避。
　　虽然坐在兰玉身边，虽然背对着他，却仍然能感受到他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多么熟悉的眼神，和以前一样的温暖和亲近，小麦在这样温暖的目光下迷惑了，他还是那个他吗？为什么心里对他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改变？为什么见了他她的心还会狂跳不已？为什么三十五年来对他的怨恨在他温暖的目光里全部崩溃？为什么她会那么迫切想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这些日子小麦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最后的答案让她心惊，那就是她在心里还爱着他！
　　她以为忘记了，忘记了以往和他有过的浅薄缘分，以为她的世界从此纯净朴素，一清二白，走过的路，爱过的人，读过的书，都遗忘在过去里了，干净得什么故事也没有了，可是，越是想忘记，记忆倒越巩固，有时涌堵心头，有时跳荡眼前，不断将她拉回那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去。更令她惊讶的是，记忆中大量的痛苦、伤心、羞迫的内容被时间筛选掉了，只留下温暖愉悦的部分。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无奈，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爱了，便无法忘记，哪还有理智分析对与错。在她心里，在过去的历史中，他是她真真爱过的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她的心，使她起过一些狂炽的欲念。
　　小麦隐隐感觉到，她的生活不会再这样平静，她的心更是如此，那个爱过的人，那道眷恋的目光，那个迷人的项目，把她的世界再次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