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十四）

　　从清水港回来后，小麦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晚上根本无法入睡，程少楠的项目惊动了清水港蛰伏千年的安静，小麦被深深迷住，她盼望着董事会能尽快通过，盼望着市委尽快拍板，盼望着这一项目尽快动工。
　　只可惜她在清水港没有房子，不然的话，她要亲眼看着度假村一点一点建起来。对了，小冬院子外有两间用来堆杂物的闲房，稍稍装修一下就可以了，她要搬回来住，她要成为真正生活在水彩画里的人，同它一起呼吸。她要把房子刷成紫色，然后在屋前屋后种上她喜欢的花和树，再围上白色的栅栏，在窗台上栽几盆爬滕植物，她要一开窗一开门就看见蓝蓝的天，满院子的花，遍地的草，她要躺在床上都能闻得到田地里的味道，而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她的窗外……小麦眯着眼被自己的描绘陶醉了。
　　清水港度假村——多好的一个地方啊，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这个项目？为什么会是程少楠想到？别人都在大刀阔斧开发房地产，征用了大批大批农田，水清草绿的村庄全成了商品房住宅区，人们看腻了，也心疼了。他回来了，带来了他的田园风光，而且是家门口的田园风光，像在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夏夜突然吹过来一阵舒缓惬意的清风，让人感动得忍不住轻轻颤抖。这强烈的对比，巨大的反差，不由使小麦从心底发出感叹：生长在清水港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卉，一虫一鸟，实在是太幸运！当然，也是因了清水港的存在，才会有度假村的自然景观美、自然动态美和天籁之美！
　　程少楠真的很了不起，别具只眼看中了清水港，他的思路总是与众不同，见解独到，石破天惊。
　　随着社会的发展，清新自然、悠然淳朴的田园生活将是现代人更加向往的一种休闲方式，在具有远古美的清水港投资度假村，必将吸引越来越多的城市居民探寻乡土，亲近田园，享受自然美景，程少楠看准了这一趋势。
　　小麦想着他的过人之处，想着白天他指点江山时的潇洒，想着他说话时的干练，想着他构思时的细腻，想着他和晓光说话时的幽默，又想起他们说起的苏明。
　　其实，正是这个苏明把程少楠深深种植在她心里，在年华正好时，和他发生一段纯净又美好的爱情……
　　苏明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他是活学活用毛泽东选集积极分子，一有空就会捧一本厚厚的毛著学习，而且他不仅自己学还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学，用他的话来说是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才能春满园。于是在班里一瞬间掀起了一股学毛著热潮，课余时间一人捧一本，个个学得孜孜不倦，人人学得又红又专。
　　苏明还布置作业，一天一篇心得体会，早上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心得体会交给他，由他挨个检查并像老师批阅作文一样打分，这么写来又写去，小麦词穷笔拙，就悄悄拉下几天。她以为班里人多苏明会记不住，谁知这个男生记性好着呢，追东追西向她要，开头小麦还推三托四说忘在家里忘在宿舍里的，见苏明穷追不舍便不耐烦顶撞了一句：“学学就好干嘛还要天天写？没觉得多红多专呀，反而浪费我好多做作业时间。”
　　苏明脸色倏间变得非常严厉，小麦有些不安，但又不肯认错，苏明要找她谈心她一看见他就逃。果然，到了放学，黑板上出了一条通知要开班干部会，并点名要孟小麦参加。
　　沈晓光悄悄问她：“怎么回事？”
　　小麦撇苏明一眼：“就看不惯他，读几篇著作真以为自己成了圣人。”
　　程小楠也过来问小麦：“他又怎么了？”
　　“中邪了。“小麦悄悄说。
　　“一会我给他治治。“
　　“别，不想把你扯进来。“
　　“这样不正好？批斗有个伴，我站前你站后。“
　　“安静！“苏明看了一眼孟小麦，宣布开会。
　　他以又红才能又专这句话做开场白，长篇大论说着学毛著的好，某某同学学了毛著学习态度端正，成绩直线上升，某某同学学了毛著乐于助人，同学之间情同手足，说本来打扫厕所要排值日表，如今人人抢着去，本来操场上的杂草按班分块去清理，如今再等不到冒芽的景象，这些难道不是学毛选后的好现象？难道不是又红又专？
　　接下来他眉毛一挑语调一转，矛头直指孟小麦：“可是，我们中间竟然有人说学毛选是浪费时间，说没看到有多红多专，请问这位同学，厕所是谁去打扫的？你吗？操场上的草是谁去拔掉的，你吗？孟小麦，请你回答。”
　　“如果是我，我不会把小草拔得一根不留，这样也不好看嘛。”小麦低声说。
　　听了孟小麦的话，有人在笑。
　　可不是？虽说是草，毕竟也绿了操场绿了眼帘，如今放眼望去一片褐色。不想打扫厕所的同学都去操场上拔草，找不到做好事的同学也全去拔草，在这些拔草的同学中，还真没出现过孟小麦身影。
　　“你不去做好事，还说这样不好看，它们是草又不是花。”
　　“草也有一颗开花的心，你们没等它长大就拔掉自然看不到它开花。”
　　“开了也是野花，是修正主义的野花。”
　　“我们村村前村后有好多野花呢，全是修正主义野花？这些野花在农民伯伯手里能变肥料肥沃庄稼产出白米，按你说法，它产出的白米也成修正主义白米了？吃它的人也成修正主义了？你不也天天吃着？“小麦话虽轻声，却掷地有声。
　　大家不由用异样的眼神去看孟小麦，接着又用异样的眼神去看苏明。
　　“你-----孟小麦同学，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危险性啊？还在这里跟我顶嘴？再这样下去，你离修正主义不远了。“
　　“我们吃一锅白米饭，我不远你也不远。“
　　“还顶嘴？孟小麦，今天你必须作深刻的检讨，必须从根本上认识到这份危险。”苏明又转向班子人员：“同学们，今天我开这个班委会，就是要求大家都来拉她一把，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修正主义道路上走。”
　　孟小麦别着头不吭声。
　　“孟小麦！“苏明一拍课桌：”你不想现在作检讨是不是？那好，那就在全校师生会上作检讨。“
　　小麦被苏明吓了一跳，全校作检讨？那不成了现行批斗会？弄不好会关起来或开除的。小麦想起冤屈而死的父亲，她被吓唬住了，眼泪汪汪缩在那里不敢再顶嘴。
　　程少楠本来是在欣赏孟小麦和苏明的对话，他没有想到这位平日里清芬无尘的女生，竟会咄咄逼人说出这番话来，这太让人吃惊了！
　　苏明的一记桌子，把他激怒了，全校师生会上作检讨？就为这么一句话？不要搞错，有他在呢，还轮不上你发威。
　　程少楠问苏明：“苏明，什么是修正主义？修正主义的表现有哪些？“
　　“这个，这个么------”苏明一时答不上来。
　　“我来告诉你，修正主义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变种形式，表现为以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为最终目的，现代修正主义的表现有：吃、喝、玩、乐、嫖、赌，追求资产阶级的时尚风度，做人上人的美梦，过放荡的神仙般生活，恨贫爱娼，为钱而发疯不择手段。你说孟小麦离修正主义不远，请问，她离哪点不远？她是赌了还是嫖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她是我们同学了？“
　　“当然是我们同学。”苏明说。
　　“那你拍什么桌子？毛选你学到第几卷？“
　　“第四卷。“
　　“这么说，毛著第一卷‘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你已学过？”
　　“当然学过。”
　　“你白学了，这就是你的工作方式？”
　　“我是帮她。”
　　“帮她要像春天般温暖，懂不？你呢？拍桌子，把自己同志都整哭了，孟小麦是阶级敌人吗？怎么可以对自己同志这种态度？有何居心？”
　　“我哪有当她阶级敌人？你-----你这是诬陷。”苏明跳起来，脸涨得通红。
　　“哦，你也知道是诬陷？你也害怕？一个听国际歌会流泪，听国歌会激昂的人，会是修正主义？她说出这番话是对小草有一颗眷恋之心，这恰恰说明孟小麦对祖国爱入骨髓，连小草，连土地都爱得无人能比，因为它长在中国的土地上。孟小麦没有说错，操场上没一棵草还是操场吗？有草有花才叫校园，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写了首蝶恋花呢，难不成是恋上修正主义的花？“
　　“蝶恋的不是野花。”
　　“蝶看见花就扑，哪管鲜花还是野花，再说它也不懂啊，如果你不信我们现在去效外，看看那些野花上有没有蝶，如果没有，我主动站到台上让你批斗，如果有，向孟小麦道歉！去不去？”
　　“你------你-----“
　　“你什么你？你学过他老人家的咏梅吗？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难道山上开的花就不是野花？“
　　“程少楠。“苏明气急败坏。
　　“苏明同学，你让校园里花草全无，我们美丽的女同学们如何在丛中笑？“
　　几个女班委都切切地笑，小麦也忍俊不禁。
　　“你们……你们……”
　　“所以呀，随便一句话切莫上纲上线，这会毁了一个人的。”程少楠拍拍苏明的肩膀，语重心长。
　　苏明被程少楠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句向班主任汇报去，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室，他一走大家都忍俊不禁。
　　这件事像烙印烙在了孟小麦心里，只要一想起程少楠挺身保护她的那一刻，她就难以把持自己的感情。如果说帮她复习的事让她动了心，那么这一次她是动了情，动了一个女孩子最纯洁的真情——爱，在青春的温湿环境里静静的滋生了。
　　一次放学，小麦见旁边没人，主动在程少楠课桌上敲了三下摩斯密码。
　　晚上，程少楠一走进来，小麦就向他表示感谢：“那一次，谢谢你。”
　　“错，应该谢你才对，你这么一搞，苏明不再催着我们写了，也没人去拔草了。”
　　“那天你气得他够呛。”
　　“谁敢欺负你，我让谁的神经出问题。“
　　一股暖流从小麦头顶暖到脚底，虽然从小有母亲和两个姐姐保护，但小麦是多么渴望身边有父亲或哥哥的男性保护啊！她梦里都在祈求，想不到眼前这个男生给了她，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份保护，小麦心里涌上不可言说的无穷尽的踏实心安。
　　这一刻，她是多么想躲在他温暖的怀里，让他给她遮挡一切。
　　程少楠见小麦沉默不语，以为她还在为那事烦恼：”小麦，放下心来，他不敢了，那天我再呛他几句，他准发神经。”
　　小麦温暖地看他一眼：“你真坏。”
　　“没良心，没我的坏他能放过你？没准真会来个全校批斗，接着逐出校门。”程少楠恐吓道。
　　“谁没良心了，刚才不谢你了？”
　　“就这么简单？”
　　“你想怎样？让我像古人一样以身相许？”话一出口小麦羞得满脸通红。
　　程少楠咧嘴乐了，但他没有趁火打劫，善解人意地说：“你只要答应我一个小小条件就好。”
　　“什么？”
　　“毕业后，和救你的恩人相互通信保持联系，我得常常听听感谢的话。”
　　“这个呀？”
　　“小吧？”
　　“不小。”
　　“啊？比以身相许大？”
　　“不理你。”小麦说完逃出教室。
　　程少楠追出教室，“早知你这样小气，我就不冒着炮火了，还不如让全校师生批斗你。”
　　小麦指着校园的操场，说：“你看，有了这些嫩绿色的小草，操场是不是添了几许幽意？“
　　“再开出几朵小花幽意更浓。“
　　“你去拔过草没？“小麦问。
　　“知道你爱草如命我会去？“
　　小麦笑了：“算你对草有情意。“
　　“对草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只对花草有情意？“
　　“我若对数理化也这么有情意就不用劳你大驾了，浪费了你多少打球时间。“
　　“我乐此不疲乐不思蜀乐于奉献。等等，被你的花草搞晕了，跑题了，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对，以身相许。“
　　小麦向他斜视。
　　“什么眼神这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加恩师可不地道，不就一个小小的要求吗？答应一下有这么难吗？”
　　小麦转身：“我有说不可以吗？”
　　“真的可以？”程少楠声音里的语气有些不一样，眉宇间流动的是期待。
　　小麦抬起头迎视着他的黑眼睛，露出了恬美、迷人的微笑。
　　这抹迷人的笑，令程少楠一脸粲然，趁机从书包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小麦。
　　“什么嘛？“
　　“回到宿舍再看。“
　　小麦向他调皮一笑：“密码本？”
　　“是啊，最高机密，千万保管好，不然会出人命的。”
　　“不怕我出卖你？”
　　“只要能保住你的命，愿意做你筹码。”
　　小麦抿嘴笑。
　　“我们，要不要去问候问候你舍命保下的草们？”
　　“现在？”
　　“操场上除了草鬼都没有，怕什么？”
　　“不去，让苏明看见又得找我谈话。“
　　“他不怕神经衰弱只管放马过来。“
　　“他不敢找你但敢找我呀。“
　　“我让他敢找我，不敢找你。“程少楠又笑，”假如不慎让他看到，就说陪你练毛主席老人家的‘她在丛中笑’。“
　　“还是说我们俩在拔草比较妥当。“
　　“也行，就说我们忏悔了，想偷偷做好事了，大晚上来拔草了，不让它开修正主义花了。“
　　小麦咯咯地笑，“你那天一套修正主义简述说得他直发愣。“
　　“忘了我有过目不忘本事？“
　　小麦向他竖起大拇指。
　　程少楠央求她：“沿着操场就走一圈，好不好？”
　　“不好。”小麦惦记着包里的“密码本“，把麻花辫一甩，一路小跑直奔宿舍。
　　小麦睡在兰玉上铺，等下面的兰玉没有了动静她才轻轻从书包里拿出那包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精致的日记本和一支漂亮的金笔，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面有他洒脱俊美八个字：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下面是他的通信地址。
　　第二页，是那道填空题：（你）是我最（爱）的人！
　　小麦心一热，一团柔情在心底荡漾，她轻轻抚摸着这几个字，像是抚摸着程少楠炽热的心，手心被暖得发烫。
　　程少楠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在她面前——他的双唇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睛凝视她，带着爱的温情……小麦小心翼翼地、连衣服也不脱，将头靠到枕上，仿佛担心动作猛烈了会惊动充溢她全身的幸福的感觉，春心初动的窃喜，使她舍不得合眼，她细细地、甜甜地反复品尝着……一会儿，又悄悄爬起来，在他的话下面也写了八个字：梦里相依，心里相系!
　　抱着日记本，她听到了心底花儿绽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