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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近看女人

作品名称:雪地上走不出路      作者:三步祺      发布时间:2018-01-14 10:50:58      字数:6088

  腊月是北方最寒冷的季节,并且这一天还下着大雪,却突然见醉月花酒楼前又闹腾起来。施工人员顺着架高的梯子爬上去,在一阵清脆的叮当声里,风雨中飘摇了十多年,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醉月花酒楼的标牌被拆除了,从高空重重地摔到雪地上。随之是一块崭新的灯箱式牌子,被重新挂在原来的位置,并且牌子是用霓虹灯制作的,更具现代气派,名曰:川粤酒楼。
  有人租赁醉月花酒楼,要重开酒楼旧业。此人来自百里之外的古陵市,女的,叫丁梅。
  丁梅投资临河镇,是因为小镇换了新镇长。
  这一年,临河镇上届政府任期届满,依法进行换届选举,新任镇长罗延民走马上任了。新镇长的到任,对于小镇百姓来说实在没什么稀奇,倒是让罗延民想不到的是,他的升迁惊动了早已分别二十年杳无音信,远在古陵市的老同学——丁梅。更不知道丁梅心里一直认为,罗延民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爱过并值得她爱的人。
  年终岁末的一天,丁梅突然出现在临河镇,找罗延民来了。
  丁梅找了一家酒店宴请罗延民。相隔了长达二十年,重逢后俩人却都像没一点陌生感,这真令人感到欣慰。罗延民半开玩笑说:“你是贵客,到了我家门口,怎么能让你请客?”
  丁梅笑笑:“不是想求你办事嘛。”
  罗延民想起年轻时的丁梅,二十年了,她还像孩子似的直来直去,一点没变。
  丁梅将她想在小镇开饭店的想法告诉了罗延民,只是想得到镇长的支持,帮助,或庇护,重圆她老板之梦吗?连丁梅自己也搞不清内心复杂的思绪了,是否还有——说白了,难舍的旧时恋情在里边呢?说她直来直去,惟独这一点她总是遮遮掩掩不爽快。假如当初能像罗延民说的也这么直来直去,还用她二十年后这样费尽周折来找吗?
  在古陵,丁梅靠开餐馆谋生,在餐饮业摸爬滚打了近十年,而今她的餐馆却早已停业三年之久了。餐馆的倒闭,使丁梅深感到,一个独身女人想在外边做点事,实在太难了。
  丁梅经营餐饮始于八十年代初期。那一年儿子丁小武刚满两周,离开母亲能满地乱跑了。丁梅开始琢磨着想干点什么,以期解决吃饭问题。当时正赶上全国出现下海热,个体经营异军突起,这就给失去公职的丁梅提供了机遇。她东拼西凑了一些钱,租了一间简单的门面,一家主营包子、面条的小吃店便开张了。丁梅原来是教书的,根本不懂做生意,生意开张却异常火爆,这的确使她没想到。后来,在小吃店的基础之上,她又扩大了经营规模,增设四川火锅,新添了南北大菜。火锅却又是异常火爆,又为丁梅赚了不少钱。下坡路是从儿子八岁那年开始的。有人分明是故意闹事,喝了酒不但不付帐,还摔盘子摔碗,明着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丁小武人小气盛,拦住赖皮要账,结果挨了耳光,鼻子被打出血,还遭到臭骂:“野杂种,你也配跟老子要钱?”丁梅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由此她毅然决定送儿子到登封学武去了。
  丁梅是个犟脾气,不但爱面子,还死要强,不干成点事,不搞出点名堂,脸上没光不说,心里总觉得憋气。儿子走后,她独自支撑着小餐馆,苦熬了七八年,最终还是无法维持下去。欠条子越打越多,还净是些熟人朋友。你不让人家欠,有人让欠,街上的餐馆已经是一家挤着一家了。生意开始出现亏损。帐款收不回来,经营额又上不去,越干越亏,出路似乎只有一条,关门。
  这是否意味着女人认输了呢?不,丁梅没认输,相反,倒使她的脑子开了窍,她意识到需要有一只强有力的手给她撑腰,在她孤独无助的时候,给她力量。总之还得想法干下去,否则的话,活着就失去了意义。已经有了一定的原始积累,丁梅不愿坐享其成,伺机东山再起。
  听到罗延民当官的消息,丁梅坐不住了,仿佛大好的机会终于要来了。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于是,丁梅出山了。
  听老同学说她打算开饭店,罗延民几乎是没做任何考虑,即刻表示出难得的热情:“好啊好啊,这是好事嘛,你能到临河镇投资,也是对我工作的大力支持嘛。”
  丁梅赶紧给老同学夹菜,一面说:“你就别客气了,是给你添麻烦来了。”
  罗延民说:“谁叫咱俩是老同学呢,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你放开胆子干,用得着我就直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听了,丁梅感动得好一阵平静不下来,又连忙给罗延民斟酒。俩人举起酒杯,相视一笑,其情融融,其乐融融。其实对于一个长期单身生活的女人来说,此时其内心里的感受,与其说是一种可怜巴巴的温情,真不如说是辛酸。
  毕竟二十年了,丁梅还是觉得老同学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比如说话爱带一个“嘛”字了,但这又有什么呢,人家毕竟当官了嘛。丁梅不由想起二十年前的罗延民。上高三那年,说不清为什么,丁梅暗自喜欢罗延民了。越喜欢,反倒越怕他,越不敢接近他,这使丁梅感到很被动。罗延民是个老实巴脚的人,藏在姑娘内心深处的秘密他是察觉不到的,偏偏又冒出一个想把罗延民从丁梅心里挤走的人,这个人是班里才华出众的“诗人”。“诗人”用小纸条向丁梅频频传送着真情,小纸条上写着闻捷热情洋溢的诗句:
  春天,姑娘在果园劳作,
  歌声轻轻从她身边飘过,
  枝头的花苞还没有开放,
  小伙子就盼望它早结果。
  “诗人”的热情没能奏效,丁梅不喜欢他,这个人太浮飘了,想入非非,好高骛远,不如罗延民踏实,朴素,为人实在。丁梅没理睬他。
  很快就高中毕业了。罗延民应征入伍,“诗人”进了工厂,丁梅当了教师。听到罗延民当兵要走的消息,丁梅不顾一切奔向车站,到了只差几步就可以站在罗延民面前的时候,丁梅胆怯了。远远地,她躲在墙角流眼泪,眼睁睁望着罗延民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火车。姑娘时这段纯真无比的恋情,就这样随风飘散。自此后,两人天各一方,再无往来。
  丁梅眼里有了盈盈的泪光。罗延民不解其意,人到中年,已经功成名就的镇长怎能理解一个弱女子内心的痛楚呢?罗延民打听丁梅的家庭情况,听说丁梅还是独身,不由惊讶万分,在他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丁梅却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变成了泪珠儿,滴落下来。
  丁梅过得实在太苦了。
  罗延民的离去,给热情不减的“诗人”提供了机会。他不再玩弄小纸条的游戏,亲自从工厂跑到了学校,站在了丁梅面前。“诗人”抱着一本《天山牧歌》,情不自禁给丁梅大声朗诵:
  姑娘踏着草坪过来了
  她的微笑里藏着什么?
  说出那句真心的话吧!
  种下的爱情已该收获。
  因罗延民离去而给丁梅造成的内心空虚,让“诗人”的热情给填补了。渐渐的,心向“诗人”倾斜了。
  “诗人”告诉丁梅,他决不甘心做一个平庸的工人,他的理想是成为当代著名的,甚至伟大的诗人。不久,“诗人”经过自学还真被大学录取了。“诗人”流着泪把这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告诉了丁梅,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
  “诗人”说:“我的全部努力只为一个人,那就是你。亲爱的等着我,暂时的分离,是为了将来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我会给你幸福的。”
  丁梅不得不对“诗人”另眼相看,她的心被熔化了。“诗人”抱住了她,丁梅听到了“诗人”颤抖的声音:“我……我想你,太想你了。”丁梅流泪了,她被俘虏了。接着,在一声声“太想你”的呻吟中,刻骨铭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之后,“诗人”背起书包上大学去了。又之后,丁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丁梅把这个可怕的消息胆战心惊地传递给远方的“诗人”时,“诗人”正跟一位娇小的南方姑娘在湖边谈情说爱。丁梅的信,被“诗人”撕成了碎片,然后抛向湖心。
  一段痛苦之后,丁梅不再流泪。这样到了春天,儿子丁小武就出生了。
  学校曾对丁梅的情况进行过认真的研究,研究的结果是让她自己做选择:要么要孩子,要么要工作。丁梅不作考虑,选择要孩子。这样正坐着月子,产假未满,她便接到了学校的通知,通知她以后不能再到学校上班去了,因为她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适宜做人民教师而被学校除名了。
  儿子丁小武,成了丁梅生活的全部希望。
  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失去生活来源不说,背后还要被人指指点点。这期间,也曾有人给她牵过红线,但每当听到她未婚先孕这件事,对方就闭口不谈了。丁梅狠了狠心,从此彻底断绝了对男人的期望。
  如今,过去的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似乎早已淡忘,儿子大了,她也有事可做,生活平淡却安详,对自己当初的选择,女人不后悔。
  为什么突然又想起罗延民来了呢?这真是神使鬼差。
  丁梅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开小差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呢?真是的。毕竟已经人到中年,来找老同学就是要开饭店的,女人极力掩饰内心的思绪,恐怕罗延民发觉她表情的变化。于是丁梅装着侧过脸擦了擦眼,而后抬头笑了,说:“对于小镇的情况我不熟悉,心里还没底,所以,还请老同学给指点指点。”
  丁梅潮湿的双眼没能瞒过罗延民,但罗延民不想深究,因此他装作没看见,顺着丁梅的话,他说:“先谈谈你的具体打算好吗?”
  丁梅就说:“我想搞点有特色的,主营川菜,配以粤菜。”
  理由呢?丁梅认为,时下好些饭店经营的菜品都变成大杂烩了,说是南北大菜,其实南不像南,北不像北。比如鱼香肉丝,本来是正统的川菜,川菜讲究“一菜一味,百菜百味”,而现在,家家都炒鱼香肉丝,已炒成一菜百味了。小镇虽小,小镇人也该品尝到正宗的川味,小镇需要纯正的特色菜品店。特色即个性,个性即人无我有。川、鲁、苏、粤、闽、京、湘、徽,祖国八大菜系那是不能混杂的,这是一个保护传统饮食文化的大课题。小镇在发展,丁梅想在小镇独树一帜。
  罗延民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赏识的目光,他说:“哦,好啊好啊,你是行家,了不起呀。”
  丁梅觉得罗延民说话有点飘,她想听点切入实际的意见。
  罗延民却很干脆地表示支持她了:“经商我是门外汉,具体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不过在这个地盘上,我的话还是能起点作用的。工商税务那边你先别急着办,谁来找麻烦,跟他们说我就行了,先干起来再说,好吗?”
  丁梅想听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她再次给老同学端起了酒杯,脸蛋已笑成一朵花了。
  有了罗延民的支持,丁梅心里踏实了。她开始在小镇大街上四处转悠,找可供租用的房子。原醉月花酒楼优越的位置以及其合理的布局,使丁梅着迷了。打听,却都说这是座“鬼楼”。
  有关“鬼楼”闹鬼的故事,在小镇早已家喻户晓。曾有一个搞副食品批发的客商租用过酒楼的一层做门面,二楼的闲房子做仓库及住处。一天夜里下起大雨,从三楼传下来咣当咣当的响声,搅得客商无法睡觉,就上去察看。三楼自歌舞厅关闭之后一直闲着,空荡荡的房子里黑咕隆咚的,借窗户口一点微弱的光,客商看见一团灰白色的东西在地上蠕动,时而拉长,时而缩短,随着一阵狂风竟朝他猛扑过来,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啦啦的怪声。登时就把客商的魂儿给吓飞了,他惊叫一声:“闹鬼了!”紧往楼下跑去,慌不择路,从楼梯上摔下去,头破了,腿也伤了。
  不久,这位客商就搬走了。
  醉月花酒楼里有鬼,鬼是个白发魔女,是马黑小老婆的冤魂,谁敢打这栋楼的主意,她就会报复谁,她死于钞票,别人也休想在这里赚到钞票。
  风水宝地成了“鬼楼”,经人口传,越传越玄乎,时间一久,子虚乌有也就由假变真了。自此后小楼一直闲到现在,无人问津。
  丁梅不信这一套。她亲自上到三楼去察看,看到敞开的窗扇早已被风雨摔打散了,一团白色的塑料布也早变成了一堆黑色的垃圾,地上尘土堆积,墙上挂满蜘蛛网,凄凉至极。丁梅想,这样闲着太可惜了。
  丁梅当即决定,先把一、二层租下来,也开酒楼。
  看准的事丁梅说干就干,毫不拖泥带水,即刻开始着手对房间进行装修。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她计划在年底前的这几天里,做完酒楼开业前的全部筹备工作,包括装修,备料,安装各种设施,招聘工作人员等。这样过了年,就可以轻松地开门赚钱了。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让丁梅想不到的是,她认为最好办最简单的事到最后却成了一道坎,把她给难住了。厨师谈妥了,打杂的服务人员却找不到,竟没人愿意干这个。丁梅不得不在门口贴出告示,期望有人前来应聘。还好,马上就有人登门咨询来了。是个看上去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小女子,大冷的天不穿厚衣服,紧绷绷的弹力裤把两条腿裹得又细又长,背着个小包,进门就问:“你们店是不是招服务员啊?”
  丁梅赶紧迎上去,热情地说:“是的,是的。”一面盯着这女子看。感觉挺好,小女子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样子又利索又精干,做个服务员该是绰绰有余的。
  小女子接着问:“我还有个老乡,我们一块过来行吗?”
  丁梅正巴不得有人给她捧场呢,便紧说:“行行,你快把人叫来,见了咱再谈,好吗?”
  小女子答应一声,转身要去叫人。丁梅急问:“你贵姓,怎么称呼你?”
  小女子停下来,说她叫桑小风,并解释:“就是桑叶的那个桑,刮风的风。”突然一想,又问:“你们舞厅在几楼啊,现在有小姐了吗?”
  丁梅听她这样问,不觉一愣,她问得驴嘴不对马腿,就连忙做解释,说:“我们这儿没舞厅,是饭店。”
  桑小风却不信,说:“你们找的不是小姐呀。”
  丁梅说:“不是,是招服务员。”
  桑小风登时拉长了脸,不想再说什么,扔下一句:“那就算了。”扭头便走了。
  丁梅愣愣的站在那里,老大一会才醒过神来,许是她明白过来了?这个小女子定是把服务员与小姐当成一回事了。小姐是干什么吃的丁梅很清楚,但她从没想过她这辈子还会跟这类女人打交道。正想着,走进来一个掏糊水的当地老女人。丁梅答应她饭店开张后,糊水都给她留着,不会再给别人后,女人对丁梅亲热起来。丁梅趁机求她帮忙,看她是当地的,想求她在当地帮她找两个服务员。
  不想这个女人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哎呀呀,这个还真把俺给难住了,不是俺不帮你老板,是没人愿意干这个,真的是不好找啊。”
  丁梅有点搞不懂了,问:“怎么搞的。服务员有啥不好吗大姐?”
  女人很干脆,说:“嫌丢人呗!老板,当地的你找不到,你找外地人干呗,人家出门在外不在乎,就是来做小姐的。”
  丁梅的脑子一下就开窍了,她笑笑,不想再说什么了。丁梅感到很为难,她的宏伟的创业计划被这位大姐,还有那个小女子桑小风给误解了。
  至此其实丁梅并不明白,在小镇人眼里,服务员跟小姐是划等号的,小姐跟野女人,婊子是划等号的。
  事实验证了老女人的忠告,告示贴出去好几天,真不见一个当地的前来应聘的。不过后来总算谈妥两个,只能是外地人:一个是湖北的,三十四、五岁,叫山枣;一个是陕西的,二十来岁,叫小豆叶。俩人是挽着胳膊走进川粤酒楼的,她们原在一家小餐馆里打工,无固定的工资,只能靠陪酒拿些提成,在那儿也洗碗打杂,但却是义务的,因不满老板的刻薄,想换一个地方,就找到了丁梅这里。
  小豆叶问:“给俺开多少工钱呢老板?”
  丁梅说:“小妹妹你不该这样问,你该先问问都干些什么工作,然后回答这些工作你是否能干好,最后再问能给你多少钱。”
  小豆叶递给丁梅一个敌视的白眼,她想走。年纪大点的山枣拉住了她,讨好似的跟丁梅说:“老板不是找服务员嘛,我们都干过。”
  丁梅说:“那好啊,我这儿正需要有经验的服务员,你们要干,先试用三个月,三个月之内保底工资三百,管吃住。”
  小豆叶急问:“我们要求半月一发工资,行吗?”
  丁梅说:“这不行,并且你我双方还要签个合同,合同里约定的责任和义务你我都得履行,凡事都得有个规矩,明白了吗小妹妹?”
  小豆叶嘟嚷了一句:“啥叫合同,俺不懂。”
  山枣却问:“老板,除了做服务员,还干别的吗?”
  丁梅想了想,说:“没别的,没别的了。”
  俩人于是不吭了,但眼神里所流露出来的,是犹豫的,疑惑的目光。
  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说心里话,丁梅对这两个人是不满意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先干起来再说吧。丁梅舒展了一下紧皱的眉头,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轻松。
  丁梅走出川粤酒楼,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鞭炮的响声,想,真快呀,要过年了,过了年就可以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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