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十三）

　　这个双休日，小麦回了趟清水港，每次，只要踏到清水港这块土地上，她的茫然、她的忧郁、她的不安、她的心浮气燥才会消失。她明白，那是因为她离开地气太久的缘故。
　　每次她身心疲乏地走过田野，看到静谧地嵌在田野中的房子时，心里便涌起一股回家的温暖和快感。而每次从窗户看出去，看到绿色的田野、五彩缤纷的野花、参差不齐的树木、四处延伸的河流时，她的心里便有一种美感油然而升。这就是她的故乡，别的地方找不到像这样美的故乡，因为是故乡，因为是她的，所以在她心里就像母亲一样，是最亲的，是最美的。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随心所欲地把它呼唤出来。
　　有位作家说，人，狂躁不安时抑或怨尤难解时，你去亲近土地，聆听泥土的声音吧！那声音像天籁之音，它使人宁静，使你的心空一尘不染。
　　的确如此！只有在狭窄的落花小径上闲走，她才会无限的放松和陶醉，这是能让她的想象力急遽飞翔的地方。
　　她对清水港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切，兰玉常常嘲笑她是一只清水港的羊，整天往田野里寻食物的羊。她承认，从小她就迷恋它。只要有不开心的事，走进这片田野她很快就能平静下来。这种心情在清水镇是没有过的，清水镇是忙碌的，而清水港是闲静的，清水港的人是简洁的，守着田地守着家人，不慕远方的繁华，小麦喜欢这种清朗。
　　李月说清水港是个穷乡僻壤，但在小麦心里它不是穷乡僻壤，而是静美的角落。
　　妈妈正和几个婶婶打麻将，小麦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在帮她们添好茶水后，就沿着清水港散起步来。
　　走在清水港犹如行走在一幅家门口的田园风光画中，花草茵茵，静美多情，这归功于它的偏远，没有谁愿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开发，所以它才得以在沧桑巨变中还保持着一个乡村童话，角角落落都透着别的地方看不到的那种远古的美。那小河，那土坡，那水沟，那水塘，那小路，那小桥，那零零星星的小树，零零碎碎的村舍，以及小路边一束束、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这一切都让小麦着迷，这是置身于都市的人无法寻求的古朴与自然。
　　如果说是娘家的亲情时时招唤她回来，那么，透着大自然气息的纯朴的清水港更是时时刻刻牵扯着她的神经，缠绕着她的心。
　　清水港是她的家，是她的心脏，永远是。她的每一个梦都和清水港不可分割，甚至是有了清水港才有她的梦。靠近清水镇的村子不是开发就是拆迁，小麦很惋惜，它们曾经也那么美。小麦又很担心，担心哪一天清水港也不能幸免，像其它村子一样河水发黑，树木被砍，野花被践踏，老房子被拆除，弄得面目皆非、触目惊心，那样她会心痛。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对自己家乡的美丽如此痛恨，非要来个斩草除根才罢休。
　　每次回来她会注意道路的变化，哪里修路，哪里遭殃，路是人类向大自然吸血的管道，路是个坏东西。要想富，修公路！说这句话的人，小麦认为也是个坏东西！
　　好在家乡的路仍然拙劣自然，仍然素面朝天。
　　小麦坐在田野里，让自己全身心地置身于这一片大自然的风光中，闻着花香草香庄稼香泥土香，连呼出的气息都是青草的气息、水稻的气息、野花的气息，这些香香的味道吸附进去后，成了她身体里的某种养料，她的生命是不能离开这些养料的，故乡泥土的腥味、湿味、汗味将永远熏染着她。母亲说她对土地的爱是从血统中带来的，她现在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要双脚踩在泥土里，小麦才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灵魂在一起。
　　她是属于旧时光的人，她与现在这种搞建设的疯狂场面格格不入，她担心她无法适应未来的社会，就算她会努力也白搭，她不知道这样大批大批把农田建成工厂的未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但它肯定不会像过去那样美丽而宜人。
　　“哟，这不是小麦吗？这么巧。”
　　是晓光的声音，小麦抬起头，果然碰上晓光笑吟吟的目光。
　　“你怎么回来了？李月呢？“小麦向他身后张望，她没有看到李月，却看到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程少楠站在晓光身后，向她很暖昧地笑着，很特别。
　　小麦吃一惊，拉过晓光，悄悄问：“他来干嘛？”
　　“投资啊。”
　　小麦刹那之间往后一趔趄，吃惊地脱口问道：“你？你投资这儿？你看上了清水港？这儿有什么好，这么偏僻，要路没路要桥没桥，而且这儿的村民都不讲理，光拆迁费就能让你破产，你还是重新考虑换个地，真的，不信你问晓光。”
　　话音一落，小麦心里后悔不已，怎么啦你？怎么和他说话说得这么顺口？这么熟稔？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筑起的防堤他一个暖昧的眼神就轻易将其摧毁了？小麦惶惶无主地背过身去。
　　晓光一听大笑起来：“这儿的村民都不讲理？你不讲理还是我不讲理？看起来好像是你不讲理！”
　　程少楠没有想到小麦今天会主动跟他说话，而且一口气说这么多，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深深看着小麦：
　　“你是舍不得破坏这儿的自然风光是不是？舍不得这儿的水这儿的花，这儿的树这儿的小径，这儿的小桥这儿的老房是不是？”
　　小麦猛地傻了，心想他怎么会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他好像全部都能知道，以前是这样，现在怎么还是这样？太可怕了。
　　“小麦，真的是这样？”晓光问道，见小麦点点头他转向程少楠道：“你怎么会知道？”
　　程少楠笑笑道：“因为我也是被这儿的自然风光吸引过来的，我以前不是来过一回吗？清水港就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在这儿尘封了三十五年。”
　　说完程少楠又深深看小麦一眼，他想说对她说，他发现清水港的美丽是因为这里有她，清水港有了她才会对他有亲和力和感召力，尊敬的清水港村民也好像一下子都成了他的亲人，使他特别挂念清水港，想念他们。
　　小麦正背对着他，没有看见他这意味深长的眼神，听他也这么说就回头问道：“那你还来搞破坏？”
　　“搞破坏？“
　　程少楠和晓光哈哈一笑，晓光招呼小麦道：“走，陪我们走一圈，只要你听了程少楠的构思，程少楠的规划，保证你今夜无眠。”
　　小麦将信将疑，身不由己跟在他们身后，从清水港这头走到那头，连一个土坡、一条水沟、一条小径、一只水塘也不落下，程少楠揣着相机到处照相，照清水港的树，照清水港的花，照清水港的草，照清水港的小河和农舍，照得认真仔细极了，却让小麦有一刻的毛骨悚然。他要做什么？他照这些想干什么？但从晓光欢快的眼神里，她又觉得这肯定是件好事情，于是她不时地观察着程少楠的表情。
　　程少楠的表情是愉快的，生动的，欣赏的，甚至是惊喜的。
　　最后他们来到晓光家，小麦迫切想弄明白程少楠对她故乡的用意，也跟到晓光家。由于家里不住人，连茶水都没有，小麦主动去烧水，那边听到程少楠在说晓光：“这么美的地方你不呆，偏要到清水镇去凑热闹。”
　　晓光说道：“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不了解李月，哪里闹忙她就往哪里凑，见李丽、兰玉都在清水镇买了商品房，说什么也要一套，理由列了一大堆，什么这儿蚊子多，苍蝇多，又是泥路，又是上班远，搅得我没法子，离开这儿我也不习惯啊。”
　　“见天着地才最美！居住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宇内，虽然装璜豪华，却总是难尽人意，住久了才发现，原来是缺少阳光的清明和地气的爽朗，就好想也能拥有一所绿荫匝地的农家小院，集纳着乡野的灵气，洒落着沁凉的清新，那是一种怎样舒心惬意的享受啊！无需挂画，门外就有幅巨画——名叫自然！”
　　晓光看着他，目光里有深深的欣赏，“唯有说得出这番话的人才能想得到这个项目。”
　　“晓光，我有个要求。”
　　“说，除了上天不能满足你，其它全部都满足你。”
　　“很简单，把这小院租给我。”
　　“就这要求？你呀，从此以后就把它当作自己的家。”
　　“谢了。”
　　小麦烧好茶，端着送过去时，程少楠打开笔记本电脑，正专注地工作。他工作时的神态和他平时判若两人，那份严谨的表情很令人着迷。看着这个男人，小麦才知道，什么是迷人的样子，什么是工作的样子，什么是成功的样子。
　　晓光站在一边不停地提示着，小麦悄悄走近他们，放下茶杯忍不住也把头伸了过去，程少楠看她一眼，把电脑移到小麦面前。
　　小麦一看目瞪口呆，这些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地方，放到电脑里竟是别有一种意韵，它的美，未经开垦，尽自绽放，像一位美丽又含羞的乡里妹子。
　　小麦不由笑吟吟地问：“我们村庄美吗？”
　　“美到极致。”程少楠赞叹。
　　“空气新鲜吗？”
　　“是我在任何地方呼吸不到的。”
　　“如果它能卖就好了，让我的父老乡亲赚点钱。”
　　程少楠饶有兴味地看着小麦，“要不我们来试试看，只要稍微改变一些想法就能产生很多既不失自然风景又提高收益的好项目。”
　　小麦诧异地看看他，又扭头去看晓光。
　　晓光对她笑笑说道：“程少楠正在构思在清水港建造一座生态园，一座拥有大自然气息、大自然风格的度假村。这儿的一簇野花，一棵小树，一只水塘，都将成为度假村一处既原始又别致的景点。”
　　有那么片刻，她不相信晓光的话，随后，她把目光转向程少楠，才发现他们的话殆非虚言。
　　“真要在这儿建生态园？这么说，这些，还有这些都会保存下来？不会不要它们了？”小麦激动得脸都红了，程少楠给她造成的种种困扰，种种伤心，种种怨恨此刻哗啦一下烟消云散：“这些房子也不用拆了？”她问。
　　“是，不用拆。”小麦心花怒放的笑脸使程少楠觉得美丽的田园风光终于来到自己的身边，他就像看到下了一场喜人的透雨一样，心跳不由加速。
　　“我的父老乡亲还可以居住在这里？”
　　“当然，他们永远是这里的主人。”
　　“也就是说这儿的一切全部都不会破坏掉？”小麦还是有点不放心，缠着程少楠问道。
　　“是！我保证！不但不破坏而且还要把它建设得更美好。”程少楠注意到，当她听了他的话后，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简直冒出了火花，多么熟悉的眼神啊！
　　“什么时候动工？”小麦激动地问。
　　两个男人看着一反常态的孟小麦，不由都笑了起来，小麦被他们一笑不好意思起来，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婉。
　　“你以为是乡下造房子这么简单？这是个大项目，必须董事会研究并通过方能实施。”
　　“如果通不过呢？”小麦担心地问。
　　“你忘了？他是董事长！”
　　“这样啊！”小麦浅浅一笑，忙殷勤地给他们茶杯加水。
　　可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地问：“需要多久才能确定下来？”
　　“你等不得了？”晓光笑。
　　小麦老实地点头，把目光投在程少楠身上，希望得到一个万无一失的答案。
　　“放心吧，除了我，还没有人发现清水港真正的价值。”
　　“如果发现呢？晓光你别忘记，李丽老公也是开发商，如果他要在这儿造别墅、建工厂怎么办？”
　　“他要开发早开发了，如果是投资房地产，那他真就亏大了，这儿要路没路要桥没桥，投资度假村嘛，他没这远见更没这魄力，我敢说，有这种投资理念的，别说清水镇，全市也找不到。”
　　“我不是本市人？“
　　“你是外来本市人，少小离家老大回，要么不回，一回就石破天惊震撼人心。“
　　“对，震撼人心。“
　　小麦看一眼程少楠，放下心来。
　　晓光看看时间，问程少楠：
　　“今晚要不要尝尝这儿的农家菜？只是没人做饭。”说完晓光挠了挠头。
　　“我来做。”小麦自告奋勇，她的眼睛碰上了程少楠的眼睛，显得生气盎然、闪着热情的光芒。
　　“好啊。“晓光看着小麦白里透红的脸，忽然问程少楠，”还记得那天聚会，苏明说的那段话？“
　　“什么话？没在意。“
　　“天下佳人莫属清水镇，清水镇之丽者莫属清水港，清水港之美者莫属孟家之女，孟家之女增三分则太长，减三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新月，肌若白雪，腰如杨柳，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小镇迷乡村！”
　　“他就知道欺负我。”
　　“分明在赞美你，他说他曾暗恋过你。”
　　小麦一听笑了起来，“他会？谁都会就他不会。”
　　“为什么？”
　　小麦看了一眼程少楠没有说话。
　　“为什么就他不会？”晓光想弄明白。
　　“忘了？为学毛著的事，小麦差点被他批判。”程少楠说。
　　“哦，那事啊，他说是故意的，谁让你正眼都不瞧人家。”
　　“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小麦叫屈。
　　“就想听你一句软话啊，想不到你如此固执，尽愿写检讨也不肯向他低头。后来他后悔死了，到现在都不敢面对你。”
　　“估计除了苏明，至今还有很多男生耿耿于怀。”程少楠笑。
　　“估计是这样。”晓光也笑。
　　小麦恨恨地瞪了两人一眼，扭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罢工。”
　　程少楠一见就想去拦她，晓光一把拉住他，笑道：“弄菜去了老兄。”
　　“真的？”这么说，今晚可以和孟小麦一起共进晚餐了？程少楠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有我们在她会置之不理？这就不是孟小麦了，更何况她心里感激着你呢。少楠，把度假村设计得完美一点，或许，一个度假村能圆你一个梦！”
　　晓光的话让程少楠吃惊不小，他抬起头，正碰上晓光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讪笑了一下：“什么跟什么呀。”
　　“估计你也这样。”晓光笑，“听说你这次回来住在父母家？为什么不回家？而且你常年在深圳也没让老婆去那儿，怎么一回事？真的像他们说的分居了？”
　　程少楠没有回答，但他默认了。
　　“你不会至今还这样吧？”晓光脸上挂着诡秘的笑。
　　“我就这样了，怎样？”
　　“我能怎样？倒是希望你这样。”晓光笑：“只是心里有个疑问，想知道你开发这个项目，是不是为了至今还这样。”
　　程少楠正想回答，孟小麦提着一篮素菜回来了，她对着晓光说道：“怎么办？今晚要吃素了。”
　　晓光于是站起来说道：“我去买，顺便带瓶酒。”他刚想走，程少楠拦住了他：“算了，今天不喝酒，等这事儿正式定下来我们再庆贺。”
　　“可是……”
　　“别可是了，我这人就这点好，不挑食。”
　　“咸一点也没事？”小麦插了一句，有些俏皮。
　　程少楠怔了怔，久违地看着她嘴角边两个小酒窝，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是，没事，菜不多盐来凑。”
　　小麦听了低下头，发出轻细的笑声。
　　虽然是素食，小麦做得很讲究：蒸茄泥，白玉萝卜片，白菜芋头汤，蒜蓉空心菜，西红柿拌黄瓜，白灼菜心。
　　两个男人很惊奇，素菜，原来也这般美味！
　　“一尝就知道，小麦今天用了心。”晓光赞不绝口。
　　“我得让投资者知道，清水港不仅有美景，还有美食。”小麦妩媚一笑。
　　“清水港更产美人，所以苏明会感叹。”程少楠看着小麦笑。
　　“你呢？不感叹？”晓光问程少楠。
　　“我们只能感叹，你直接感受。”
　　“苏明苏明，有完没完？因素食，故堵不了你们嘴？”
　　程少楠呵呵一笑：“好，不说苏明，说我们生态园。”
　　“这个我爱听。”小麦道。
　　三个人吃着素食，聊着生态园，气氛十分热烈。
　　回去的路上，程少楠内心惊呼自己这一英明决策，想不到一走进故乡，孟小麦和同学会判若两人，能主动和他说话，主动给他做饭，主动对他笑，笑容生动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