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上帝似乎发怒了，指头一弹，一块巨石就碎成了粉沫。
　　城市即刻陷入了混乱中，街道上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大都收住脚步，或蹲或站地缩成一团，只把一个弓起来的后背慷慨地扔给了暴虐，仿佛那个部位理所当然应该承担不测风云，零星的也有人把眼睛藏在手掌之下，进三步退两步地往前撞。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所有的灯却过早地打开了。然而灯光依然是朦胧脆弱的，像危重病人的喘息令人窒息。大约半个小时后沙尘渐渐弱了。但尘埃仍然迷漫在空气里，眼睛要完全睁开来还是有点困难的。
　　她站在大厅的落地窗前，隔玻璃看见一辆小车上了路基，就有几个处长围了上去，也不知道刚才都猫在哪儿，忽一下像从天而降，簇拥着他们的顶头上司郑局长上了台阶。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也许因为天气的缘故，使得比较悠闲的举动在这里失去了平日的潇洒自如，突然加快了频率似的，眨眼间一行人已经到了跟前。
　　她赶紧推开玻璃旋转门迎出去。
　　郑局长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些，然后伸手碰了下她的指尖就迅速闪开了。仿佛这个敷衍的动作也只是为给别人看的，而那种骨子里的不屑却像凉水一样迎面泼来，让她不得不想到先进办的那件事，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就见南正轩从二楼角落里出来，迈着大步迎上前去。
　　大厅里蓦然安静了下来。
　　郑局长踏着栽花地毯气宇轩昂地朝那个铺着米色餐布的豪华餐桌走去，老远就给贾达坤一个热情的问候。贾达坤立即放下孤傲和矜持，也起身迈步上前握了手，又将郑局长礼让到自己身边，那情景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战友，只恨时光流梭相见太晚的样子，似乎全然没了心底的那丝看不见的纠结。
　　她轻轻吁了口出来，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里宴会很快开始了。然而，她没有看见冷秋梅，也没有看见老高。按说他们不属于所请范围，可到底是处里的人，来了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不来反而少了什么一样，心里有点失望也有点欣喜。失望的是不能和老高畅饮，欣喜的是没有人可以在这里跟她抢风头。她当然不愿意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做影子。这，就像一个忧伤的印记，烙在她不易被人察觉的内心深处。是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当然渴望能跟冷秋梅一样，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风景。
　　这风景似乎就在眼前，瞧，那个男人正朝这边走来。
　　“处长，这位是正大书局的廖经理。”她忙拉起身边的沙沙介绍道。
　　“上次理事会怎么没来？希望以后多支持协会的工作。”南正轩热情地握住她朋友手说。这般客套了两句后，然后将醉意朦胧的目光转向了她，眼底似有许多不能言表的隐痛。她给这隐痛一撞，心里荡起一丝异样的波动，仿佛一个混浊的世界突然变得清澈了自然了，就见男人的杯子缓缓伸向了她，她的杯子也忙忙轻轻伸向了他，无言的干杯！
　　无言，放在此刻的场面上，是一种默契，一种心心相通，一种无需累赘的亲近，那意思是说，一切都在酒里，这个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从他的微笑里看到了。这一刻，她是那样的满足和安逸，仿佛整个世界都不见了，她的眼前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渐渐远去的背影里，留给她的是扑面而来的渴望与期盼，就像一个困在沙漠里的人，突然听到了水的声音，那声音热情奔放，一路奔来，漫过了她的身心。
　　坐下来去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狼狈被他今天看在眼里，有点过意不去而给予的呵护吧，便对几小时前的那份忍辱负重有了另外一种感觉，无比美好的感觉。
　　“哎琪，唱歌的那个是不是屈文静？”这个时候沙沙贴过来问，“唱得也不好，干吗一首接一首的，难怪贾主席那样看她。”
　　“呵呵……”她不知可否地笑了一下，正抬头要看屈文静，却撞见姚欣悦迈步走了进来，欲扬手跟人家打声招呼，却见那目光已经从她身体滑了过去，有躲闪的意思在里面，心里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机关大戏场，台前幕后那可是两处不同的风景，不想承认都不行。她心里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别人。
　　这里酒过三巡，客人渐渐散去，就见南正轩和社里七八个人进了雅座，想过去告辞一声，又见说不上话，便下楼坐在车里打通了他的手机，“处长，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你怎么能走呢！”南正轩像是大了，舌头有点僵硬，但语气是真诚的。
　　这让她感到一种亲近平等的宽慰，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痴呆了似地凝在那里，像完全给温情打蒙了。
　　“有情况了吧！”沙沙见她半天不吭声，扭过身子怪怪地看着她。
　　“看你，想哪里去了，好了，你先走吧。”她如梦初醒，望着她朋友娇嗔道。
　　送走沙沙返回大厅，犹豫着进了雅间，看见自己的位置已经留在门边，意外的被尊重，心里的温暖自不必说，都有点感动了。坐下来拿眼去望那个男人，男人正看着她笑呢，笑里有着比别人更近一点的亲切，那亲切像一个火苗，忽地点燃了她一样。她紧张地有点手忙脚乱，忙拿起茶壶挨个去添水，去添出一身的汗来。
　　“来，小周，喝杯酒。”贾达坤突然说。
　　“哦……”她放下茶壶端了酒杯迎上去。
　　一圈过去贾达坤坐下来说：“哎呀，协会聘了小周，真是不错。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工作认真负责，只拿着那么两个钱，有点亏她啊。”说着话瞟一眼南正轩，像是要得到他的认同，可这个时候的南正轩，耳朵正贴在朱站长嘴边不知听他说什么，注意力根本不在贾达坤这里。
　　贾达坤微微皱一下眉头。
　　“局长，我敬您。”苏彬马上站起来说。
　　“好。”贾达坤像是找到了台阶，立即迎和着碰了杯。
　　看着他们敬来敬去，心下自然是温暖的，想着原来平日的不满是错了，自己的工作领导还是看在眼里的。
　　“小周快，敬酒呀！”正当她这样有思乱想的时候，就见苏彬用胳膊肘碰碰她说。
　　她这才像给推醒了一样，感激地看了眼这位隔山的副处长，起身从贾达坤那里开始敬过去。
　　“处长，敬您。”到了南正轩跟前，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不自然，便放小了声音说。
　　南正轩像没听见似的，只是看着她笑，可那笑容却是空洞的，像一个梦飞过了她的头顶，飞到了一个无限温柔地方，那地方定有美丽的水草，水草托浮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思绪也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她有点慌了，近乎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他，然而他并没有看见她，他的眼睛是看着她的，可心思是看不到她的，好似给美丽的水草扯住了一样，根本没有端酒的意识。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她那里。
　　她不知该坐下还是继续这样站着，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够，便放下酒杯屏声凝气地出去了。站在大厅脑里一片空白，想想清楚点什么，可什么也想不清楚，仿佛眼前只是一个梦，她在这个梦里失去了自己，朝着不能预知的方向跌落跌落，只到再次看到南正轩的那一刻，思绪才从跌落中挣扎了出来。
　　“你、你怎么能走呢？”南正轩从雅间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格许久，像是她的暂时离开，已经是他如隔三秋般地煎熬，又像是怕她看出他内心的渴望，随之晃晃荡荡地去了洗手间。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燃起了一种欲望，很强的欲望。
　　她极想从他刚才的眼神里证实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
　　重新坐下来的时候，贾达坤已经提前走了，朱站长正拿着份报纸指指点点，一群人在那里围了看，知道是关于研讨会的报道，也懒得去凑热闹，只低头机械地动着筷子，就听朱站长说：“正轩兄，我说你最好年内把事办了，也好让弟兄们跟着你热闹一回。”
　　“那你给我介绍一个啊。”
　　“还用介绍吗？怕是早就有了。”
　　“追的倒是有的，只是，只是……”南正轩说着话，一边拿眼望她。
　　她只觉得自己心虚气短，不知该不该去接他的目光，思维又一次在黑暗中乱撞！
　　“只是什么？送上门的不玩白不玩，哈哈哈……”朱站长看着她大笑起来。
　　这让她如坐针毡，终于丧失了沉默下去的淡定，便挣扎地开起了玩笑，“哎呀，朱站长，没想到你还挺现代的。”
　　朱站长并没有接她的话，却朝着另外一个方面说：“来小周，老哥给你敬一杯。”
　　她坐在那里没动，又觉得不妥，勉强端了酒杯迎上去，谁知他一晃手地躲开了，然后盯着她深情地唱起了歌：你的爱呀，不能忘呀，谢谢你的温柔呀……
　　她完全愣在了那里，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那么无助地挣扎在胸口。好一会儿，她终于挣脱朱站长的目光去望南正轩。南正轩一只手搭在人家的肩上，正看着他面前的女人，仿佛在欣赏一个被困的猎物。她心里一凉，放下酒杯，悄然离开了座位。
　　外面很冷，零星的有雪花儿飘散起来，她站在风中有点伤感，思绪像给沙尘暴堵住了似的，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南正轩被群星捧月般地送出来，就有社里的车停在了跟前，集团张总立即打开车门，一只手悬在他的头顶送进车里。
　　南正轩坐在副驾位上，突然像丢了什么似地茫然四顾，最终将目光锁定了台阶上的她，那神情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了雪花，没有了时间没有了一切，仿佛这个世界嗖地缩小了，只能容下两个人似的痴呆了。又见南正轩推开车门，径直向这边走来，一边掏出一把票据，胡乱地翻了半天说：“哎小周，去、去把账结了。”
　　“已经结过了。”她梦境般地回答他。
　　“结、结了……”南正轩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四目相对，激情如火，天地万物，皆成灰烬，空气即刻被点燃般地凝固了。
　　“来小周，你也上车吧。”这个时候张总赶紧过来解围。
　　“不了，走着就到了。”她如梦初醒般地后退一步，已是满脸绯红。
　　南正轩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好似酒精让他变成了这世上最美的情郎。
　　“来来来小周，一起走一起走吧。”张总几乎不等她的回应，拉着她向车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