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红盖头 作者:宋雅兰 发布时间:2018-01-09 13:11:14 字数:3798
这些日子只要看见贾达坤,就懊悔自己不该说那么多话,可如果不是逼急了,怎么也不会当一回小人,想着简简单单一个人,不知不觉就复杂了起来,好像这里原本就是一块沼泽,只要踏进去就是两脚泥,什么出污泥而不染,怕只是书本上哄人的话罢了。
唉,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可是在这片云雾缭绕的天地里,堑是可以随时吃到的,智却如何长得起来呢?
所以话说心底无私天地宽!
心里藏了那点子私在里面,就觉得亏欠了人家似的,就想跟人家套近乎。
这,与其说是安慰别人不如说是安慰自己,落在言行举止上,自然顺从亲切了许多。
“局长,年底家家都在团拜,咱们搞不搞个什么活动?”这天早晨她没话找话地说。
贾达坤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那,你的想法呢?”
“当然搞了好些,这次去各单位转了转,人家话都出来了,说年年不见个响声,要钱就来了,想着再这样静下去,下年的工作就被动了。”
贾达坤低眉沉思了片刻,“那好,你现在就给正轩打电话。”
放下电话不一会儿南正轩来了,依然是从前的那个样子,虔诚,温存、淡定,不卑不亢,像是忘了发票摔在桌上的尴尬,这让她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点。本来嘛她也不必操这份心,你们明刀暗枪地斗,跟我这个边沿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可身在屋檐下,加枪带棍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就为这,自谈话之日起,已经有意无意地躲开了上下班时间,为的是给自己一个安安静静的心情,给别人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安然,只要你们想不起我这个人的存在,便愿意永远悄声没息地沉入海底,留下一切尖硬的东西让时间去磨浊吧,就像在许多伤痛的事实面前,唯有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既然还没有到非走不可的地步,这便是唯一的求存方式了。
那么,再次看到南正轩的时候,她当然不想让那次的谈话成为鸿沟,让他觉得她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便像平常一样把椅子送到他那里,又倒了茶很随意的样子。
这里刚刚坐下,贾达坤就说:“小周刚才建议,咱们是不是也搞个活动,交流交流?”
南正轩眼里悬出一抹探究的谦意,声如柔丝地说:“行呢。”
“那就办个酒会吧。”贾达坤立即兴奋起来,“完了再给理事们每人送件衬衣。”
“行,那这两天小周先转着看看。”南正轩坐直了身子,像是抖落了一身的浮尘。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在忙着这件事,跑了几条街无数个商店,放了押金拿了样品回来,都被南正轩一一回绝,好像他的心思并不在结果,而在于享受这个过程,就像爱情一旦放进围城内,便多了尘埃落定的束缚与烦琐,少了风花雪夜的潇洒与浪漫。于是,里面的人总想冲出去,而这个已经冲出围城的男人,莫不是一年被蛇咬,十得怕井绳,遇个什么事都举棋不定,沉在这拖拖沓沓的过程里。
“这不是看人的走首吗,也就一百块钱的标准,能挑到哪里去呢?”这一天她进了对面的办公室叨唠起来。
“这事你不要太实诚,意思意思就行了。”姚欣悦平淡地说。
“可眼看到了跟前,能不急吗?”
“这不是你操得心,领导心里有数的。”
“可他明明让我先去看看,别到时候误在我这里。”
“那是他说给主席听的,你呢,看到了说到了,事情就完了。”
说是这样说,但心里还是纳闷,不知道这个人他芦葫里卖什么药,直到会前的那个早晨,才电话上来叫她一起去百佳看看。
到了百佳三楼,南正轩径直走向一家专柜,就见他接了样品拿在手里比了比,很快选了一种对她说:“就是这个了,回头把支票开过来,再到小冷那里借点钱,下午一上班到天华门口等我。”说着话很快地走掉了。
看着他迅速离开的背影,她心里别别扭扭不敞亮,想着既然早有定点,干吗让我满大街跑呢?再看那样品,质地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价格高出了八十块,八十块钱买了个好包装,到底是领导水平呢,眼光就是不一般,这样的精美硬盒子,放在哪里都不会觉得廉价,再说了,标价印在盒子上,一百八就不再是一百八了,一百八嗖一下变成了五百八,一目了然,拿在别人手里也不觉得轻飘,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回头再想想自己,心里沮丧得很,唉,你说写不好领导的讲话稿倒情有可原,让一个搞创作的人一头扎进行政公文里,那等于北方的农民挽起裤腿去插秧,尴尬是自然有的。可选件衬衫这么简单的事也干不来,真是愚钝啊,可又觉着也不能单从表面上看,那么,更深点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仔细琢磨姚欣悦的话,心里似乎明白了许多,说却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站在那个男人的圈子之外。
唉,仰头望一眼天吧,天空飘起了雪渣子,凉凉地扑在她的脸上,哦,雪,下吧下吧!正当她站在天华超市门口,独自享受这雪的抚慰时,就见南正轩迈着大步过来,远远地朝她这边挥了下手,动作潇洒而亲近,充满着力量和激情,那么鲜活地展现在眼前,让她突然有脱离世俗飞奔向前的欲望。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一片浮云,只愿随着风的方向飘浮。
那一刻,一切的阴影随风而去,她的眼里只有明媚的阳光。
她快步走上前去,贴着男人的身体往里移,几乎能触到他的体温与心跳,这让她一时忘了现实的存在,只看到了人性本真的美丽。那里是一望无边的草原,各色各样的小花,星星点点水一样漫下来,漫过所有的山峦和树木,一直漫到她的马蹄之下,她搂着腰贴在男人的背上,任他带着她在风里奔驰,什么也不愿意再想,就把一颗疲倦的心贴进他感受他吧,就这样吧,这样走下去,那怕天涯海角,那怕山崩地裂。
可是,这样的温暖注定不会太久,坚硬如铁的现实,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了酒类区。
“小周你看什么酒好?”南正轩问她。
“酒我是不懂的。”她笑了笑说。
有了衬衣的事,她当然不能再多说话。
最后,选了泸洲老窖三箱。
小吴找推车半天不见回来,南正轩就提了一箱往外走。
到了收费处,给了她一叠购物券说:“用这个吧。”
她这才明白干吗要到超市买酒,腊月里不想都知道这里的情景,忙接了过来说:“处长,这里人多,处长你到出口那里等吧。”
“行呢。”
南正轩走了。
南正轩一走,她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只垂下眉头沉醉在自己的心情里,窒息于自身的温流涌动之中,机械地跟在队子后面往前移,不慎被一位男士插在了前边,男士身后很快就分出另一条队来,可她无心顾及这些,心思还在刚才的一幕里,就在刚才,在她接他手里那箱酒的时候,他的手分明撞在了她的手上,那么不经意地一撞,竟让她痴呆了。
她痴呆地望着他的手,细腻温存,没有世事的浮华,没有权力的威严,那么轻轻的柔柔的,像一片丝绸撩过她的肌肤。
她屏着呼吸,听到了自己心花怒放的声音,那么真切地回荡在天地之间。
这样恍恍惚惚到了跟前,又被男士身后的女人插了进去,还直着嗓子冲她大喊:“哎,让开点。”她没有还嘴的欲望,心里被一潭温柔淹着,脚下被三个酒箱绊着,怎么使劲都显得力不从心,只把目光在四下里一扫,暗暗祈求小吴快来,伸手救自己一把才好。
“听到了没有,就你。”女人拉了她一把。
她起身回头一望,女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咋,你想咋?”女人起来逼向她,声音更大了,唾沫星都飞了过来。
天哪,她心里真是叫苦,想着让让吧,可女人身后是一条长队,一个个让到什么时候去,不让吧,遇到这样的势头,自己的优雅无从谈起,心里只想求求女人,可女人看来不是吃软的货色,只好硬着头皮不去理,自顾低头推着酒箱往前移。这里一移,那里更是不让,她急得一头汗出来,却怎么也挺不出个理直气壮,好似不远处的那双目光,正透过层层蠕动的人头,点了她得理不饶人的死穴。
正在那里难分难解,小吴闪身从前边过来拍拍女人的肩膀说:“算了。”
女人这才住了嘴,斜了身子让出点位置。
她赶紧推着酒到了前面,一一提到收银台上,交了购物卷出来。
小吴接了两箱去了。
她只管低了头往外走,也不敢去迎男人的目光,想他这会该怎么看自己呢,笨,就是笨,哪哪都笨,带上这样的笨蛋出来,真是丢人现眼,不想却伸着手过来,“哎小周,给我吧。”
“没事的处长。”她躲开他的手说:“让你等久了。”
南正轩并没有接她的话,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说:“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哦天哪,明明自己成了落塘鸡他还这样说,想来不过一句安慰的话,却像微风吹过了低沉的天空,天空因此明爽了许多。
她终于放弃矜持谦意地笑笑,却碰到了他一潭湖水的眼神。
她赶紧垂下眼帘,温顺地跟他上了路边的小车。
坐下来南正轩接着说:“看看那女人,就跟电影里的泼妇没啥两样,嘴角一颗黑痣,瞪着眼,黄瓢瓢的一张脸。”
她不知道说什么,心里虽然被泼妇两字撞了一下,想这样的粗话怎能出口于他,但总归是温暖了,温暖的潮湿漫过心田,就不再为刚才的羞辱而感到羞辱,也不再为以前的委屈而感到委屈,赶紧把购物券充出来的钱递上去。
“哎小周,我看再有几个都不是你的对手,胳膊一甩,就能摔倒一大片。”南正轩接了钱说。
“哦处长,你……”她像给谁掐了下似地喊了一声。
那声音直截了当地冲上来,又像在空中碰到了什么似的,悄然跌落,跌出一个迂回的颤音,颤音后面再挂上一个娇柔的你字,你字光光的甜甜的,像久含于嘴里的水果糖,乍一下滑唇而落,落在了红彤彤的枚瑰花瓣上,映得脸也灼热起来,一副难为情的样子。那意思当然明了啊,瞧这个人,人也不会夸,难道我就那么彪悍?跟个举重运动员一样——虎背熊腰登台亮相,摆脚垂臂坦然而下,一把粉掌把握忖量,吃足气力沉臀扬臂,啊的一声,千斤重量悬于头顶,然后,收腿挺胸鼎足立势,就见那鼓起的肌肉,赤粗的脖颈,瞪圆的双目,都屏于一刻,只等那几钞过后的哨声,哨起杠落,拍手扬粉,岿然而去。那可是大江东去浪涛尽,属风流人物,但落于她这样平常女子身上,在面对他那样平常男子的时候,倒更喜欢杨柳岸晓风残月,束下翅膀做个依人的小鸟呢。
南正轩似乎明白了她的娇嗔,这才收住话题,爆出几声温温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