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港（十二）

　　程少楠回家后没有丝毫的睡意，清气逼人的孟小麦占据了他的灵魂。
　　他冲了个澡换上舒适的睡衣，然后来到阳台上，此刻的月亮更圆更亮。
　　太阳光异常强烈，无法凝视，但月亮光柔弱，甚至能窥视到内部，这种隐隐约约的影像正是月亮的魅力，就如以文养心的小麦。所以，遭逢这么多沧桑变故，她都从容地走了过来，无论身处何境何地，她皆是安然姿态，不惊不惧，寻常相待，安稳地守着她的岁月，守着她的文字。所以，她说得出，“你给生活意境，生活才能给你风景。”
　　席间他留意地听到同学们三三两两在议论她，李丽说起她离婚的事，口气是那么不屑，出于对女性的礼貌他没有去指责她，看得出来李丽生活得相当富足，但是她怎么能够去嘲笑一个不幸的人呢？况且她们还是发小。
　　当然惋惜孟小麦的也很多，一些同学知道了孟小麦的不幸后，没有对她说多余的安慰话，只是对她更友好，孟小麦回报他们的同样是友好。尤其最后的诗歌会，大家对孟小麦的欣赏和欢喜溢于言表。
　　程少楠不明白的是，他比他们更关心她、心疼她、欣赏她，她为何就对他冷若冰霜？不理不睬？他是那么坦诚的一个人，凡和他接触的人都会称赞他的光明磊落，他的君子风范，为何她就不屑一顾？连向她问声好的机会都不给他？
　　这些年常年在外，他也结识了很多别的女人，然而，小麦在他身上激起的感情，那种炽烈、温柔、深沉的感情，已经不可能再度出现了，对他来说，没有一双眼睛能替代一度情意绵绵凝视过他的那双眼睛，当这双眼睛越过他时，注定了他要过无家无室、形影相吊的单身生活，他的每一天都在苦挨寂寞无助的岁月，唯有这双眼睛重新投射到他身上，才能改变这一切。
　　程少楠突然想和她说说话，因为有些话除了她，无人可说。不过，从她白天的表情来看，多半不会理他，她好像很讨厌他，程少楠想不出她讨厌他的理由，如果说有冒犯她之处，就是给她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不过这也谈不上是冒犯啊，我爱你是我的事，你不爱我是你的事。
　　她不爱我吗？程少楠始终不相信，那天拍集体照，他分明看到孟小麦回头看了看站在她后面的人，她没有忘记三十五前他紧跟她的那一幕。这一发现令程少楠激动无比，可后来，为什么又对他冷眼相看？他细心地观察着她和沈晓光，发现沈晓光待她更像待亲妹妹，眼里只有疼爱没有爱慕。那么，到底是什么缘故？
　　程少楠对着明亮的月亮情不自禁悄悄地私语着：
　　“我说你呀，当初是为了什么呀！……如果嫁给我多好，我们就能一起赏月，我会让你靠在我怀里，我会把你当宝中之宝呵护到老……”程少楠小声地说着，“我的生命里还是只有你，你来，我在，你不来，我依然在！这次，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就让两个孤寂的灵魂相互取暖吧。”
　　程少楠两眼潮湿，很久没有被这样的感情所迁动了，除了孟小麦，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春情洋溢的感情萌发。而现在，这春情洋溢的感情就像多年的老友那样亲密地偎贴过来，使他不可自拔。
　　虽然孟小麦一次次回避他，冷落他，但他不再像三十五前那样年少气盛，掉头而去，他早已锋芒暗藏。对他而言，人生最美的，即是相遇，更是重逢。三十五年前，他和她相遇，三十五年后，他与她重逢。从此以后，供养他的，不仅仅是回忆了。
　　
　　这几天，小麦一直关注着朋友圈，那天聚会，有微信的老同学们面对面建了群，谁拿到照片，第一时间肯定会发朋友圈。
　　第三天就有了，照片是李月发的，小麦首先找到集体照，自己这么迫切究竟想看到什么？
　　潜意识，她仍站在二排左三位置，而那道目光——
　　是的，程少楠和三十五前一样，没有看镜头，而是把目光再次锁定在她身上。小麦闭上眼睛，脑子一阵发晕。
　　怎么可能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和三十五前一样，他仍站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他的头微微侧着，虽然无法和他的目光对视，但能感受到和以前一样的温暖，一样的热爱，一样的眷恋。
　　小麦心乱如麻，往日平静的生活起了涟漪，听音乐不定心，看书不定心，写文章更是不定心，打开电脑，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仅有一点反应的就是那道目光。
　　早上只要一睁开眼睛，只要一恢复思维，她想的依然是那道目光。她非常想知道他为什么还用那样温暖，那样热爱，那样眷恋的目光看她，兰玉说他们夫妻长期分居，他的家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关心他的事情？为什么如此在乎他的目光他的家庭？孟小麦啊孟小麦，你就这么点出息？忘了当初他是怎样伤害你？
　　小麦烦透了，越是不想去想他，他却越是撩拨她的心弦，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牵动她那像一潭死水般的感情。于是好怕自己静下来，下班回家就对牢电视机翻来覆去看，用别人的喜、怒、哀、乐填补自己的寂寞，冲淡自己的恍惚。可仍然愁绪绕心，做任何事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显得没精打采，小麦也知道应该振作起来，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但是回不去了，她的日子，不再闲淡，她的内心，不再安然，每每回到记忆的角落，占据那里的总是他的目光。
　　她想到了麦田，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麦田好像等她很久，她一上线，他就招呼：“玩得开心吗草？分享一下。”
　　“千万别跟我提聚会的事，不然马上走。”
　　“你好像不开心，草，跟我说说，或许说了会快乐些。”
　　“心很乱。”
　　“那么，听你的班德瑞，你会感受到那飘扬的旋律、低缓舒畅的乐章就像一滴滴酣甜的山泉在滋润着你干枯的心田，你会品尝到嫩芽刚从枝头冒出来的缠绵柔情和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在将开未开时羞羞答答的旨趣。”
　　“静不下心来听。”
　　“我再向你推荐一首名曲——舒伯特小夜曲。很美！”
　　“是很美，不过，那低婉动情的乐曲会敲动心灵之鼓，使人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你怎么了？”
　　“麦，别问，陪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看来今天天气不怎么好。”
　　“阴天。”
　　“怪不得你心情不怎么好，我正好暂时没什么事，让我的热情来融化你的心吧。”
　　小麦很好奇麦田如何让她阴转晴。
　　“昨天我和同事吃饭，他小孩问我一个谜语：远看像草帽，近看像手套，打日常用品。你猜猜？”
　　让她猜谜语？
　　“再缩小点范围。”
　　“就是日常用品啊，劳动都要用的，谜底说出来我差点晕倒。”
　　“是什么？想不出来。”小麦也没心情去想。
　　“草帽和手套。”
　　“啊？”小麦也差点晕倒。
　　“出太阳了。”她笑着敲过去。
　　“太阳出来我爬山，爬到山上想唱歌，歌声飘给草儿听。”
　　“你最喜欢唱什么歌？”小麦问。
　　“以吻封缄。听过吗？”
　　“没有。”
　　“网上找，找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听起来更有味。”
　　“好，你等我。”
　　小麦忙点开酷狗音乐找来听，发现非但旋律优美，歌词也很美：
　　虽然我们必须在夏天告别
　　宝贝，我向你保证
　　我会天天在信中寄出我全部的爱
　　并且以吻封缄
　　
　　我想这会是一个寒冷而孤寂的夏天
　　但我会填满所有的空虚
　　我会每天在信中寄出我全部的梦
　　并且以吻封缄
　　
　　我不愿在夏天说再见
　　我知道我们会怀念彼此的爱
　　所以让我们相约在九月相见
　　并且以吻封缄
　　
　　“很动人。”小麦说。
　　“只有经历沧桑的人，才会懂得他在弹什么。”
　　“你沧桑？”
　　“再阳光的人，也都会有忧郁的时候，只不过别人都看不到，只在音乐中荡漾。”
　　“草。”
　　“嗯？”
　　“还想推荐一首网络歌曲给你，是其歌词。”
　　“什么？”
　　“我把歌词发过来。”
　　“好。”
　　“曾经梦想我们的爱是天堂/不顾一切跟你飞翔/我以为把一生的爱都用光/就能够到地老天荒/千辛万苦伤痕累累恋着你/只换来一句请原谅/我要的地久天长都成奢望/不如将自己埋葬/我就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我也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我的心为你醉/我的心为你碎/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去爱别人。”
　　小麦触词伤情，不觉泪眼婆娑，这个叫麦田的一定有一段和她一样的伤心经历。陪着他沉默了一阵子，问：“麦，了解你的人多吗？我指真正。”
　　“应该都没有你了解。”
　　“很遗憾！你是个性情中人，竟然仅我懂你。”
　　“你懂我足也。女娲抟你知道为何？”
　　“呃？”
　　“为懂我！”
　　“做你的蓝颜知己吧，不然麦就太可怜了。”
　　“了解我后，你会心疼。”
　　小麦心一软，有一点点酸。
　　“你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最爱她的人？你的心为她醉为她碎，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
　　“是。这辈子爱的梦想都被她撕得粉粉碎。可，她虽然让我很痛苦，但又是一个让我很幸福的人。”
　　“她是怎样一个人？”
　　“生性素雅，沉静风流。”
　　“想说吗？我会是个很安静的倾听者。”
　　“想，不过不是现在。”
　　“会是什么时候？”
　　“是时候的时候。”
　　“草，你的日志很优美，我准备在安静时学学。”麦田转换了话题。
　　小麦知道他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
　　“以我笔写我心。”
　　“从内心说，我以前不太喜欢写美文的女人。”
　　“为何？”
　　“因为她们大多清高，自恋，脾气古怪，而且丑女人居多，我相信你是例外。”
　　小麦笑了：“我心美，故喜欢美文，喜欢它带来的微微心动和丝丝感悟。”
　　“你说的对，它虽不像杂文般犀利，却能使人有股莫名的冲动，心灵莫名的波动。与文字相谈、与音乐相伴，那是心灵的陶冶，是人生的一种品位。”
　　麦田又敲过来，“你再写下去我不用买书了。”
　　“没你说的那么好，仅仅是为了那些懂我的人和我懂的人。”
　　“我算是懂你的人吗？”
　　“女娲抟你知道为何？”小麦学他口气。
　　麦田发了一个不停点头的表情过来，小麦抿嘴笑了。
　　“多少年来，一直喜欢在午夜的时候，伴随着一杯茶，一枝笔，一首别样的旋律，来记录自己的一路走过。只是而今换成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守侯着这一方小小的荧屏，敲击下自己的一些凌乱记忆，与灵魂进行一场不动声色的交谈。你看，我都能背下了。”
　　小麦很吃惊。
　　“那篇写你家乡的文章非常不错，完全可以去发表。草，你家乡真的这么美？”
　　“是啊。”
　　“要不要我来投资？”
　　“不要。”
　　麦田发了一个疑问表情过来。
　　“因没人来投资所以美，投资就不美了，就是美也是伪造美，不自然。如果是生态园就另当别论了。”
　　“生态园？”
　　“是啊，这儿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呢。”
　　麦田沉默了。
　　见麦田不说话，小麦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文字。草，我喜欢你的文字，平静，无华，浅浅的，淡淡的，像白开水，却有着一般人品尝不出的甘甜。都说文如其人，我想，你一定是个干净，纯粹的女子。而且一定有一颗特善良的心，一定非常热爱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一切！”
　　“我最爱三样东西。”
　　“先别说，让懂你的人猜一猜。”
　　“好。”
　　“如果猜出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可以。”小麦爽快地敲过去。
　　“第一是大自然。”
　　小麦惊喜。
　　“第二是文字。”
　　小麦惊骇。
　　“第三是音乐。”
　　小麦几乎惊厥，他连位置都没排错。
　　“对吗？”
　　“说你的条件吧。”小麦手指无力地敲过去。
　　“我的条件嘛……想见你了，你不许跑开，要乖乖在我指定地点等我。”
　　就那么一刹那，小麦感觉心被撞了一下。
　　“怎么不说话？记住没？”
　　“记住了。”
　　“乖。”
　　小麦大笑：“怎么说话你？”
　　麦田马上发了一束五色菊过来以表歉意。
　　“很美，签收。”
　　“心情好点了？”麦田问。
　　“嗯，不过…….”
　　“不过？不过想知道让我记住歌词的那个人？”
　　小麦发现，如果站在他面前她一定无处遁形。
　　“麦，想知道我对你的评价吗？”
　　“非常迫切。”
　　“聪颖过人，清新淡雅。”
　　“头一句我接受，后一句形容你还差不多。”
　　“用清新淡雅来形容一个男人也别有滋味，不是吗？淡是态度，雅是品味！如果你用心解读，会拥有一种心境，它是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
　　“麦，你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单。”小麦又敲过去。
　　“有时候，心灵的触碰，远远比身体的接触更值得怀念。”麦田说，“世界上两种距离都是遗憾。”
　　“是什么？”小麦问。
　　“一个是咫尺天涯，一个是天涯咫尺。咫尺天涯，日日面对，月月相见，年年相守，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点心动的刹那，就算到死也只能是两条平行线，永远是熟悉的陌生人。而相爱的人，即便相隔万水千山，也会在某个时间交错，彼此心心相印，惺惺相惜。分享着对方的快乐，分担着彼此的痛苦。”
　　“世界上还有两种幸福难能可贵。”
　　“这又是什么？”小麦问。
　　“一个是相濡以沫，一个是心有灵犀。相爱的人，排出一切不利的因素，相守在一起，从此浓缩距离，心和心依偎，共同面对世间的风风雨雨，一杯清茶，一个拥抱，一句问候都如涓涓细流般浸透心海，这，就是相濡以沫的幸福。”
　　“心有灵犀呢？”
　　“茫茫网海中遇上你难能可贵。郁闷的时候，好想找个人聊聊，却发现朋友很多，能读懂自己的只有你，草，你是唯一值得我交心的朋友。”
　　小麦有些感动：“你也是。”
　　“不会黑掉我？我一直有担忧。”
　　“不会。”小麦又敲过去：“麦，答应我一件事。”
　　“说。”
　　“我们永远不要寻觅结果，这一辈子，我只想默默地把你的意象镶嵌在心灵里那块干净的地方，然后，相互陪伴慢慢老去……真的很好。生活中没有的，网上有，线那边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你啊。”
　　“你在反悔。”
　　“什么？”
　　“你答应我的条件啊。”
　　小麦笑了：“你还真来啊？”
　　“不想我来也可以，发张照片过来。”
　　“就你要求多。”
　　“亮出心美脸美的你，咋样？”
　　“这样对我不公平，你也该有所表示。”
　　“完全应该，但总有人要先迈出第一步呀！”
　　“那人是女人吗？”
　　“难道非得是男人？”
　　小麦笑了：“好像也有道理。”
　　“发一张同学聚会的集体照，让我猜，猜错将错就错，这下放心了吧？”
　　麦田的话勾起小麦好奇心，这主意好像不错，看看他猜的是谁，于是说：“你等着。”
　　小麦从微信里找到集体照，先上传到自己QQ空间，然后发给麦田。
　　麦田看了很久，说，“你喜欢紫色，紫衣女子肯定是你，还真是个美人，不过-----
　　”什么？“小麦问。
　　“说了别嫉妒，那个绿衣女子更美，冰肌玉骨清气逼人，如果不是知道你有紫色情结，我会觉得绿衣女子才是你。“
　　穿紫色的正是李丽，女生中就她穿紫衣。
　　“我再来猜猜你的初恋。”
　　麦田猜的是晓光，他怎么会猜晓光？即使程少楠没看镜头，英姿依然如故。
　　麦田没问对与不对，小麦也没说对与不对，都心照不宣。
　　“那个绿衣女子，你有她QQ号吗？“麦田问。
　　“怎么？“
　　“和她很有眼缘，你懂的。“
　　小麦抿嘴笑，“不懂。“
　　“看来嫉妒人家了。“麦田也笑。
　　“她是我们班长。“小麦说。
　　“不像啊。“
　　“怎么不像？“
　　“没有班长气场，那位，最后一排站中间穿白体恤的像班长，很有气场，估计不是大官就是大商。”
　　他指程少楠，这次他算说对了。
　　“草，看着这群老同学有何感想？”
　　“一个个都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想知道我的感想吗？”麦田问。
　　“说。”
　　“黄土刚好埋了半节，故，珍惜眼前，开开心心过完下半节，别自寻烦恼。”
　　“知道了。”小麦笑。
　　“心还乱吗？“
　　“让你整理了。“
　　“好，接下来的日子，静静看书，静静听音乐，静静想我。“麦田发了个偷笑的表情。
　　小麦发了一个白眼的表情，下了线。
　　一连几天，麦田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在那里，望着他灰灰的头像小麦有些许失落。
　　麦田的头像灰了，程少楠的头像又亮了起来，小麦又陷入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