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幽困山洞（下）

　　此时正值初秋，末伏时节，虽说太阳刚露出地面，已是酷热难当。那年轻人放下担子，撩起前襟擦试额头上的汗水，在树荫下坐了下来：“老章叔！王国汉这步棋高啊！汪精卫刚在南京召开国民大会，他便跑去投奔，捞了个副县长干。”中年人冷笑道：“这人从护路队起家，才一年多时间，就能得到汪精卫的赏识，固然是件好事儿！”冯剑一听王国汉！顿时一机灵。中年人接着道：“不过也不能想得忒简单。蒋介石自武汉会战落败，被日本人赶到重庆，到底还有西南半壁江山，又有美国人撑腰。西南多山崎岖，易守难攻，正赶修滇缅公路，后援一旦跟上，日本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日本人也忒狂妄，战线拉得忒长，近来又占领了菲律宾、荷属东印度（印度尼西亚）、安（越）南、缅甸、暹罗（泰国）、文莱、马来亚，要建啥‘大东亚共荣圈’！狗日的胃口忒大，恐怕事与愿违啊！蒋司令组织中央军正面阻击，共产党在华东、华北敌占区趁机发展游击力量，日本人的日子眼看就不好过了。汪精卫眼下活跃，要说已经控制住局势，还为时过早啊！”
　　年轻人问道：“汪精卫不是有日本人撑腰嘛！还怕啥呢？”中年人笑道：“有日本人撑腰不假，东北有个满洲国，华北有个临时政府，漠北的外蒙古要独立，蒋介石通电全国，指责他是卖国贼，何况上头还有个太上皇！你想想，日本人侵占半拉中国图啥呢？那是要吞掉全中国，不会叫他坐享其成的，汪精卫恐怕打错算盘了。话又说回来了，蒋介石武器装备不如日本人，要想再另（重新）夺回华东、华北，也不容易呀！”年轻人道：“蒋介石不是有美国撑腰嘛！”中年人道：“他是指望美国帮他一把，美国也当真支援他武器弹药！美国支持蒋介石！主要是想叫他拖住日本人！减轻欧州战场上的压力。”年轻人又问道：“你说，共产党能成气候吗？”中年人道：“谁也不好说，蒋介石跟共产党斗了十几年，年年剿匪，却越剿越多。可话又说回来了，蒋介石虽与共产党是冤家对头，眼下日本人打进来了，全民抗战，他也不能不顾忌民心，要是再搞窝里斗，恐怕那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啊！共产党在这方面就高他一筹。”年轻人道：“共产党又高到哪儿了？在江西蹲不住了，叫蒋介石赶进陕北穷山窝里，能成啥气候呢？”中年人睥睨道：“你到底年轻，不明事理呀！夺取天下，必先攻民心。民众对日本强盗恨之入骨，只有共同抗战，才是出路啊！蒋介石工于心计，用东北军、西北军剿共。当然，那都是杂牌军！蒋介石认为，只有中央军才有对抗日本人的实力，他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只是事与愿违，被人抓住了把柄，说他一石三鸟，让异己自相残杀，蒋某人则坐山观虎斗。这才有张学良、杨虎城的西安事变，弄得在民众面前丢尽脸面，被‘逼’抗日，先输一筹啊！”那年轻人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中年人接着道：“国民党正面阻击，除台儿庄一仗大捷，后来交锋，皆以失败告终，不得不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才阻住了日本人进攻的步伐。不然的话，倭寇说不定已攻下潼关，侵入古城西安，占领八百里秦川了。”年轻人道：“我咋听说日本有忌讳，才不攻占洛阳、西安的。”中年人问道：“有啥忌讳呀？”年轻人道：“日本国旗是一轮太阳，日本人特别迷信，他们不敢西攻洛阳，是怕‘落阳’呀！”
　　中年人嗤之以鼻道：“放他娘的狗屁！都是胡扯蛋。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地形复杂，道路崎岖。潼关北临黄河天险，南靠巍峨秦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日本人兵力不济，才不敢西进八百里秦川。就那狗日的胃口，不想把整个新疆拿下来呀？”年轻人不住地点头：“我想也是，还有喂饱的狗嘛！这么说，蒋介石也错为（幸亏）炸开了黄河大堤。”中年人叹息道：“炸开黄河大堤，虽把日本人挡住了，保存了实力。可黄河水直冲河南、安徽、江苏三省，一泻千里，都成了稀泥汤子，没淹死日本兵，倒把老百姓淹死几十万……”
　　年轻人忧心忡忡道：“咱中国要完蛋了。”中年人奋然道：“这话有点早。我要是再年轻十岁，早就扛枪跟日本人干上了，能叫这些狗日的横行霸道嘛！”年轻人嘲笑道：“你才四十几岁，正是壮年，不算老啊！”中年人喟叹道：“上有老母亲，没送到坟地；下有三个孩子！没长大成人！”年轻人冷笑道：“听你说《三国志》，说袁绍不顾两军交战，竟因幼儿得病，无心军事布置，你笑他因小失大，患得患失，不算是真英雄！你不是说‘没有国就没有家’嘛！你不是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嘛！”中年人顿时一脸羞愧，表情庄重，半晌不语。年轻人得意极了，问道：“老章叔！我说得对不对呀？”中年人郑重道：“你说得对，这时候再顾小家，连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倭寇不灭，誓不为人！林之波！你要是有种，就跟我一伐（起）投军去，报效国家。”林之波拍手叫好道：“你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不过，咱俩投谁去呢？”
　　中年人断然道：“反正不能投汪精卫！他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要是投奔了他，就等于当了汉奸！”林之波问道：“去投国军吧？”中年人笑道：“蒋介石远在重庆，交通又叫日本人封锁了。进入四川，得翻越崇山峻岭，谁知不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再说，日本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跑到四川治啥去呢？”林之波提议道：“纺麻里（干脆）去投共产党吧！共产党的一一五师在山东闹得正红火，他们在沂蒙山区有根据地。”
　　中年人摇头道：“真是瞎胡闹，那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依我说，就去投‘两股会’！这一年来，两股会专跟日本人斗，多痛快啊！”林之波思忖道：“两股会正走败运，死了蒋风起，景志刚眼看小命不保，咱还是不去好。”中年人郑重道：“就因他们处在低潮，咱们才去投奔，这叫‘患难知真情’！只是两股会已成惊弓之鸟，就算找到，谁又保管他们相信咱呢！”林之波一拍大腿：“咱爷俩去救景志刚！送个见面礼。”中年人赞赏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心计。”林之波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话头头是道，事到临头，却又犯起晕来。”中年人挖苦道：“说你胖，纺麻里（干脆）喘起来了。”林之波醒悟道：“老章叔！你这是套我的话吧？”中年人不由得笑了。
　　冯剑原想听王国汉的事情，两人却大谈时政，听说景志刚小命不保，倒吃一惊。中年人问道：“林之波！你怕不怕呢？”林之波讪笑道：“头掉了也就是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啥好怕的？”中年人幽幽道：“连你都不怕了，我还怕啥呢！”林之波尴尬地搓搓手，没有说话。冯剑知他嘴上说不怕，心里却怕得要命，只是不服输罢了。
　　冯剑正瞎思忖，林之波问道：“你说，汪精卫能成气候吗？”中年人道：“眼下还说不准。七七事变以来，日本人占领了中国半壁江山！就目前来讲，汪精卫混得圪把里（不错），倭寇要是在中国站住脚，他也许能当几年党主席！还得看日本主子待见不待见。总得说来，他这步棋走错了。从古到今，汉奸有好下场的不多啊！像清初的吴三桂！清朝的江山大半是他打下来的，灭了（最后）还不是身败名裂，落了个断子绝孙的千古骂名嘛！”林之波道：“叫你这么一说，王国汉这个副县长当得不是时候啊！”冯剑见他俩又说起王国汉来，便伸长脖子倾听。
　　中年人鄙夷道：“王国汉算个屌啊！他本是丰县华山乡下的一个地痞流氓，偷鸡摸狗，拐骗妇女！祸害乡里，无恶不作。王姓嫌丢人，商议着要活埋他，不知咋走漏了风声，叫他跑了。这人在威海卫同几个臭味相投的人抢劫海船，杀人越货，干尽了坏事儿。后来事情败露，逃到天津卫，倒插门跟个老娘们瞎胡混了几年。日本人一打徐州！他成了急先锋。用人之际，日本人叫他当了护路队长！这人是个杂种、人渣子，有奶就是娘。当上护路队长刚俩月，就把两股会头目蒋风起逮住杀了。时隔一年，景志刚也叫他逮住，他就职副县长！扬言杀景志刚祭祖。这狗日的知不道脸红，还知道祖宗。”林之波问道：“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中年人扬眉道：“你以为我只会说书、扎扫帚呀？得常看报纸，消息才能灵通啊！”林之波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俩赶在景志刚被杀之前，把他救出来。”中年人微笑道：“要是叫王国汉杀了，咱俩救谁去呢？”林之波沉默不语。
　　中年人凝望远方，踌躇道：“咱爷俩合计合计，这出戏可别唱砸了。”林之波奉承道：“江湖上谁知不道章允恒的手段啊！咋可能砸了呢？”章允恒得意道：“江湖这汪水深得很呐。”其实，林之波只是说说，他哪里有胆量去刑场救人！谁知章允恒竟像汉初张良，汉末曹操一样，当真敢去冒这个险。林之波后悔不该出这个馊主意，救人不成，说不定得把小命搭上。但话已说出口，林之波是不说孬话的，那样会叫章允恒看不起的。
　　林之波问道：“老章叔！咱俩这回去劫法场，有多大把握呢？”章允恒认真道：“七、八成。”林之波忍不住苦笑道：“别忘了，就咱爷俩呀！”章允恒道：“咱俩后头，还有一大帮人呢！”林之波奇道：“还有一大帮人？他们都是谁呀？”章允恒胸有成竹，微笑道：“我料定两股会肯定去劫法场！”
　　冯剑这才知道年轻的叫林之波！中年人叫章允恒！知道景志刚被王国汉抓起来了，王国汉明天宣誓就职汪伪副县长！杀景志刚祭祖，这两人舍下性命，要去救他！林之波虽吹捧说江湖上都知道章允恒的手段，可冯剑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章允恒是哪个庙里的和尚！有啥“手段”。冯剑打定主意，要跟章允恒、林之波一起闯进萧县城里去看热闹。他虽对两股会心存戒心，但对景志刚本人却怀有好感，颇担心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