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皮家少爷（上）

　　章允恒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三，以说书为生。日本人占领华东，白色恐怖下，他感到说书会惹来祸端，便改行干起了小生意，扎扫帚卖，这才结识了同样扎扫帚的林之波！林之波说话刻薄，惹人厌烦，偏偏对他特别尊敬。章允恒也能容忍林之波刻薄尖酸的语言，两人相处得还行。
　　只见章允恒站起身来道：“得赶紧进城，找饭店日岛（喂）饱，卖完扫帚，找家旅店住下来，养足精神，赶明好去刑场救人！”林之波也不说话，挑着扫帚就走。冯剑感到好笑，既然要去救人，却没忘卖扫帚，这两个人真是奇怪。他哪敢怠慢，忙瘸腿跟踪而去。
　　萧县城离徐州仅三十多里，是徐州西大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曾随徐州一起隶属于山东省管辖。一九五二年行政重划，又划归了江苏省！一九五五年为便于治理洪泽湖，国家把安徽省的洪泽、盱眙两县改属于江苏，而萧县、砀山县则划入了安徽省！此为后话儿。
　　行不了数里，章允恒、林之波挑着扫帚，随着进城的人流一块进了县城！冯剑也大摇大摆地跟着进来，不料刚到城门，便被两个站哨的大兵拦住了。一个哨兵是个斜愣眼，把枪一横，厉声喝道：“快滚一边去。”冯剑不解道：“他们都进去了，你特（因）为啥不叫我进呢？”斜愣眼道：“看看你这个屌熊样！还‘特（因）为啥不叫你进’。知道是啥日子吗？要饭也不捡个时候。”冯剑怒斥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谁是要饭的呀？”
　　斜愣眼上下打量着他，好笑道：“没想到你怪厉害的。咱俩站在一坨（起），叫人家看看，我像是要饭的嘛！”另一个哨兵不耐烦道：“没空跟你啰嗦，快点滚吧！”冯剑见林之波、章允恒已不见了踪影，心里非常着急，就要硬闯城门。俩哨兵哪肯放他进去，一起上前，把他推搡出城。冯剑连饿几天，已瘦脱了形，本就有气无力，恰巧脚下一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冯剑顿时怒发冲冠，爬起身来，猛地冲那斜愣眼哨兵撞去。那哨兵双手抱臂，正得意地看着他发笑，没提防他来这一手，猝不及防，被撞了个屁股墩。进城的百姓见哨兵吃亏，霎时围上来一大群人观看热闹。斜愣眼哪受过这个窝囊气？登时气得鼻歪眼斜，恼羞成怒，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操起步枪，“咔嚓”一声，把子弹顶上了膛，瞄准冯剑要打。围观的百姓们一阵惊叫，有些大嫂、老太太们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这当儿，突然有人惊呼道：“这不是皮少爷嘛！家里等着出殡，你这个孝子咋在这儿呢？”斜愣眼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白绸短衫，深眼窝，薄嘴唇、高鼻梁，眼珠滴溜溜直转的中年人拽住了他！正是萧县《皮记》绸缎庄的掌柜师迁芋！斜愣眼看看穿着褴褛、蓬头垢面的冯剑！再看看肥头大耳的师掌柜！鼓着两只金鱼眼惊诧道：“你没弄错吧？”师掌柜从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塞进他的手里，满面春风道：“咋可能弄错呢！这里头的事你又不是知不道，俺家少爷不是嫌王小姐……哪个嘛！跑出去多半年了，没想到今天恰好回来，看来是想开了。不然的话，这殡还知不道咋出、王县长和俺东家两亲家还知不道咋撑眼皮呢！”
　　斜愣眼知道前因后果，接过现大洋！换了副面孔道：“这敢情好，皮少爷欣（娶）了县长的千金，来年添个大胖小子！不是俺俩不恭敬，就少爷这身打扮，头发这么长，嘿嘿……”急忙上前，殷勤地拍打冯剑身上的灰尘。师掌柜点头哈腰，冲冯剑道：“两位老总刚从黄口调来，不认得你！也别怪他！”冯剑见那哨兵跟刚才判若两人！又见师掌柜欣喜若狂，连声叫他“少爷！”登时坠入云雾之中。未已，他醒过神来，心中暗喜道：他们认错人了，我就当回“少爷！”混进城去再说。索性假戏真做，大模大样道：“我叫他推了个跟头，摔得骨头节子疼，没法子走路了。”师掌柜忙道：“那好办，叫辆车来。”一招手，跑过来一辆黄包车。冯剑大咧咧地坐了上去，冲哨兵厉声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那车夫放开脚步，快步跑进城去。师掌柜赶紧坐上另一辆黄包车，跟在后头。俩哨兵哭丧着脸，像出老殡一样，又无处发火。
　　冯剑坐车上左顾右盼，寻找章允恒、林之波两人！毕竟第一回进萧县城，摸不清方向，任由车夫前行。直到黄包车停在一家门口，他才醒过神来。那家门楼齐整，两旁各有一尊石狮，很是气派。门旁挂着白幡，出出进进的人都身着孝服。冯剑正愣神，那车夫提醒道：“皮少爷！您到家了。”冯剑见大门旁竟有两个士兵把守，赶紧跳下车来，口中胡乱道：“我身上没带钱，叫掌柜给你吧。”车夫尴尬道：“啥钱不钱的，下回一伐（块）给吧。”冯剑急于脱身，顾不得理他！瘸腿就要溜走。谁知刚走两步，便被赶来的师掌柜一把揪住。
　　师掌柜正色道：“你上哪儿去呀？”冯剑支吾道：“我，我。”师掌柜责备道：“你‘我’个啥呀？在外头流何（游荡）了半年多，要是有个好歹，老爷还指望谁呢？”冯剑骑虎难下，尴尬道：“师掌柜！我不是……”师掌柜赶忙拦住他的话头：“知道你想不开，不是成心的。你倒好，刚进家门，就想跑。”冯剑寻思：就我这身打扮，见面就叫“少爷！”难道他家少爷是个叫花子？师掌柜认错人，他家里人还能认错嘛！既然不叫我走，我就进去，见识见识这家人是啥屌样的。这家出殡，凑着蹭顿饭吃。章允恒、林之波不是去卖扫帚嘛！过会上卖杂货的地方寻找就是。于是将错就错，怀着恶作剧心态，跟在师掌柜身后，大模大样地走进了院子！只是没想到进院子容易，再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院中人来人往，见了他无不惊异万分。冯剑谁也不理，只管走去。进了一间屋子，便大模大样地坐下，抱着膀子，冷眼望着师掌柜！这时从外头跑进来两个家人！一见冯剑！欢叫道：“少爷回来了。”师掌柜见是梅河、盛世成两人！一使眼色道：“盛世成！把剃头的老许喊来，顺便卖些治嗓子的药来。”盛世成三十岁出头，长得短小精悍，惯会见风使舵，就知有点蹊跷，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师掌柜问道：“梅河！老爷在哪儿呢？”梅河二十多岁，长得粗鄙不堪，五大三粗，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人！见问忙道：“在上房里陪亲戚们说话呢！”师掌柜道：“你去烧些热水，再把春花、秋月喊来。”梅河赶紧去了。
　　师掌柜冲冯剑媚笑道：“少爷受了不少苦。先理发洗澡，换身干净衣裳。”冯剑心中大喜：不但能洗澡，还给身衣裳。这可是你们请我来的，怪不得我呀！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当了一回少爷！正暗暗思忖，从外头跑进来两个十六、七岁的丫环！一高一矮，长得眉清目秀，体态婀娜。见了冯剑！盈盈笑道：“哎呀！少爷可回来了。”师掌柜脸色一沉：“快把少爷领到他屋里去，好好地侍候。要是出一点差错，老爷饶不了恁俩。”两个丫环噤若寒蝉，低眉应道：“是。”师掌柜对冯剑道：“少爷！上自己屋里歇着，我去回老爷一声。”说罢出门，摇头晃脑地进上房了。
　　师掌柜一走，矮个丫环歪头笑道：“道为（接近）半年了，你上哪儿去了呢？”冯剑心怀鬼胎：这丫环倒不认生！见了师掌柜怕得要命，却不怕“少爷”！她也和师掌柜一样，眼神不太好。见他不吭声，高个丫环嗔怪道：“你咋不理人家呀？是不是嫌弃起家里人来了呢？”矮个丫环打趣道：“别冤枉了少爷！他是见了春花！心里美呀！”春花扬手要打，笑骂道：“死丫头！你咋不说少爷想你秋月呀！”秋月一缩头，“格格”笑道：“咋还不叫说呢？等他成了县长的女婿！你才难过呢！”春花冷笑道：“恐怕难受的不只是我吧。”秋月道：“别把我饶在里头，只说你们两个。”春花吐吐舌头，对冯剑道：“快点走吧。”冯剑见她俩如此暧昧，心道：听话音里，她俩好像都和“皮少爷”有一腿！见两个丫环嬉笑晏晏，憨态可掬，不觉酸溜溜的，暗骂道：“姓皮的少爷艳福不浅，有俩俊俏丫环陪着，还往外跑啥呢！”在城门就听哨兵说“少爷”要娶王县长的千金，这会秋月也说“少爷”要当县长的女婿！想到章允恒、林之波说王国汉已升任汪伪萧县副县长！难道这皮“少爷”要娶的是他的闺女？不由得心中惴惴。
　　春花见他发愣，催促道：“少爷！愣啥呀？上自己屋里去吧！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馊味了。”冯剑心道：在山洞里蹲了一年多，身上要是没有馊味，才奇怪呢！春花又娇嗔道：“别瞎施伟（磨蹭）了，快点走吧。”拉着他就走。冯剑见她两眼含情脉脉，顿时心中一荡，不由自主地走了。三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东跨院里。
　　进了屋子，冯剑见室内桌椅床柜均做工考究，布置豪华，桌子上还供着一尊铜佛，香烟缭绕。再看自己身上，又极为寒酸，不禁自惭形秽。他鬼头鬼脑地向丫环打听道：“这是谁的屋呀？”春花、秋月相对莞尔，“吃吃”地冷笑。春花俏眼一斜，嘲弄道：“哎哟！出去半年多，不但饿瘦了，嗓子饿哑了，也把脑袋瓜逛成榆木疙瘩了。你从六岁就住这屋，咋忘得一干二净呢？这就是你自己的屋呀！”冯剑莫名其妙：我忘得一干二净，他奶奶的，咋拿话反说呢？我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进萧县城！从生下来，就住在山东省单县城东冯屯！六岁时还跟着俺娘睡觉，睡的是木板床，住的是茅草屋！找伟（啥时）住过这么好的屋呀！这家人真怪，咋都认错人了呢？冯剑不敢坐，站在屋里乱瞅，见啥都觉得新鲜，却又不敢再问，怕两个丫环笑话！
　　突见一物，像个水壶，却又与水壶不同。说是水壶，壶嘴却比常见的壶嘴要大许多，而且不放在桌上，放在了床底下。冯剑瞅了一阵，也没看出门道，最后还是忍不住，指着那物件问道：“这怪壶挺好看的，就是壶嘴忒大了，喝茶不得劲儿！”弯下腰去，拿起那把壶来，凑近观察，只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直呛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