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是好人

　　除夕，清晨，翠屏火车站广场。
　　彭阿红认出了车里的人，想起那个“死人才穿鞋睡”的笑话，想起方脸汉的狼狈，又差点想笑，但忍住了，而且瞬间变得更加警觉----这个人分明是在等候自己，而且还多了一个言语轻浮的朋友，居心叵测！
　　“上车吧，我们载你回去，这个点真没车，别冻病了！”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隋变打了个寒噤。
　　“我又不认识你们，干嘛要坐你们的车……我刚打过电话，接我的车一会就到！”彭阿红扯了个谎，她独自在外多年，这点防范意识还是有的。
　　司机赖子发冷笑----显然彭阿红撒谎的技巧拙劣，但那冷笑声听着瘮人，隋变扬手给了对方后脑一下。
　　“美女，我们就这么像坏人？这年头做好事还得掂量长像？”隋变自嘲。
　　“贱呗！”赖子应道。
　　彭阿红懒得搭理二人的唱和，拖着行李往马路上去，车子又撵上来。
　　“要不这样，我家离得近，通站路向东，左转第二个十字路口，桥梁厂家属区一栋二单元304，先上我家，确认我的身份再送你，行啵？”隋变诚恳提议。
　　“妈的，人才呀！”赖子又插上一句，满是钦佩。
　　“神经！”彭阿红颠簸着小跑起来。
　　“我让我妈把户口本给你看……”
　　“你有病呀！”彭阿红扭头骂了一句，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人和拖箱重重地摔倒在地，因为奔跑的惯性还悲催地向前滑行了一段。
　　隋变暗自叫苦，这么一来，女孩更不会搭理自己了，讨要联系方式更是痴心妄想！
　　他对眼前的女孩一见钟情，车厢那么拥挤，她的站姿却那么矜持，像一只猫；周遭那么污秽，她的穿着却那么素净，像一朵荷；春运绿皮火车这么烂俗的片场，她却被拍摄出唯美的效果，当然，摄像机是隋变的双眼！
　　彭阿红身材娇小，但比例协调，给人轻盈飘逸的感觉，五官精致灵动，仿佛一件被注入了生命的艺术雕刻，双唇丰盈，微微上翘，是男人渴尝的珍馐。
　　最难得的是这样一个美人，脸上却毫无骄矜之气，像韩国女明星宋慧乔一样透着温婉平和的气质。
　　隋变和“座霸”方脸汉被胖警察带到餐车，听了警察一通入情入理、深入浅出的说教，也可能是挤了七节人满为患的车厢累到了，都歇了火，软了脾气。
　　胖警察亲自替隋变受伤的肩膀推拿了一番，又让列车长给方脸汉的额头醮了红药水，令这二人深受感动，当即握手言和，表态余下的旅程绝对不再起冲突。
　　“这样吧，”胖警察呷了口褐色的雀巢咖啡玻璃缸里的浓茶，斟酌道，“你俩最好还是不要待在一块。”
　　于是方脸汉回到原先的车厢，那里有他的座位和行李，隋变则留在了餐车，他自是求之不得，出去没座，得挤过道，火车到翠屏还要六七个小时，想想都恐怖，而餐车即使没座位，也相对宽敞点。
　　隋变在餐车站了不一会，餐车老大----长得与《功夫》里面包租婆略有几分相似，给他腾了个位置，令他受宠若惊，迭声道谢，即使对方收了他与票价差不多的茶水钱。
　　隋变心念着车厢里的女孩，但转到车厢连接出，又望而却步----外面车厢就是一节节人肉香肠。七节香肠，强挤过去又是一身臭汗，再说人跟人都焊着，强挤过去，又如何搭讪？这种事是要讲环境靠气氛的。
　　胖警察做思想工作期间，列车又停靠了几站，兴许人家已经下车了呢？如此辗转反侧一番，隋变终于忍痛打消了念头。
　　顺其自然，才是缘分！
　　翠屏是小站，下车的不算多，隋变在站台上抱着侥幸向列车尾部张望了一番，但没能看见那个他渴望的身影。
　　车上挤，上趟厕所不容易，隋变憋着一泡尿跑到站台头上黑暗处解决，再折回头，看见一个女孩拖着大拉箱一步三停地缓慢走着，及到灯光下，隋变乐了----对方正是那个已让他魂牵梦萦了六个小时的女孩！
　　
　　
　　见彭阿红摔得结实，隋变和赖子都慌急下了车，一个扶人，一个扶箱，箱子扶起来了，人没有----隋变还未触碰到对方，对方便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若非亲耳听见，打死我也不相信你能发出那么大声，估计半个翠屏都震醒了！那些飙高调的歌星，跟你比弱爆了！”
　　后来俩人在傣妹吃火锅，隋变仍忍不住感慨。
　　“废话，人家是要钱，我可是保命！”彭阿红白了隋变一眼，转而微笑着喊服务员加汤。
　　……
　　突然，明亮的灯光打过来，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急刹，一伙人迅速跳下车，猛虎扑食般将隋变和赖子摁倒在地！
　　那二人虽蒙圈，但岂肯束手就擒，直到听人怒斥“老实点，警察”，又碰到了冰凉的手铐，才放弃了抵抗！
　　事出有因。
　　不久前，一名阮姓女大学生乘同一车次的火车在翠屏下错了车，遂打车前往五十公里外的景丘县，结果失联，三天后，尸体在县郊冷水岭的矮松林里被发现。
　　尸检显示，死者生前遭到长时间虐待和性侵！
　　这一恶性事件在素来平静、和谐的小县城引起轩然大波，民间谣言四起，什么犯罪分子是sb邪教成员啦，什么犯罪分子会飞檐走壁且有自制枪械啦，什么犯罪分子将性虐过程拍摄成了视频啦，加之网络不良媒体的推波助澜，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县政府、公安局承受了空前的压力！
　　其实说是人心惶惶，县城里的老百姓还不是该干嘛干嘛，该几点干就几点干，该一个人干的绝不拉个伴，毕竟是低概率事件，谁真正放在心上，放在心上还活不活了？
　　后来在省公安厅派来的专员坐阵指挥下，在全县公安干警不分昼夜的连续奋战下，案件在七日内得以侦破：死者在火车站东头一个监控死角上了一辆套牌黑的，去临县途中因目的地变更，司机要加价，死者不同意，此时天色渐亮，死者便赌气下车，准备徒步返回县城坐上午十点四十三分的火车回景丘，路过一片矮松林时，遇到了附近村庄赶早市卖肉的老光棍，此人绰号猪脑壳，吃喝嫖赌，心狠手辣，坏事做绝，兼之有把之力气，同村没有不怕他的！他当时骑着摩托，车后驮着半扇猪，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城里女娃独自一人行走在荒无人烟的乡道上便起了色心……
　　嫌犯落网，证据确凿，猪脑壳供认不讳，新闻发布会也及时召开了，谣言得以平息。
　　然而县城的公安干警们这个春节注定过不安身，上峰要求加强重点场所的治安巡查力度，确保这一敏感时期零刑事案件！
　　与此同时，交警部门也开始集中治理城市交通乱象，黑的、摩的、套牌、酒驾，都升级从重处理，绝不姑息；城管城建部门，对流动摊贩、违章乱建也进行了有力打击和强行拆除；文管部门对各类娱乐场所展开集中整治，尤其是网吧，那些无证照的、隐藏在街头巷尾郊区农村的黑吧被依法取缔，大快学生家长的心；所有宾馆酒店都严格执行实名登记制度，让犯罪分子无处藏匿……
　　这次全县大整治，虽说未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神效，但为下半年翠屏荣获省文明城市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说来好笑，这一切从某种程度上都应该感谢那个下错站的阮姓女大学生！其泉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
　　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
　　那些年关将至仍奋战坚守在一线的便衣警察们多少难免会有怨言、怨气，怨言在肚子里，怨气就发泄在了隋变和赖子身上！
　　“妈拉个巴子，胆子也忒大了，光天----”身材魁梧眼圈发黑下巴留着密实短须的中年警察瞥一眼车窗外漆黑的大街，突然意识到措辞不当，照赖子脑门拍了一掌，纠正道，“竟敢在大街上开个破车抢人！”
　　黑灯瞎火，小车停边上，一个拉箱，一个拉人，女孩又在嚎叫，远看是这么回事，但事实不是这么回事！
　　可这事女孩不开口，一时又真还说不清！
　　“警察----同志，误会----一场，他俩----认识！”赖子缩着脖子，嗫嚅着将火引向隋变。他被打的脑门火辣辣的，像抹了辣椒油，可惜手被反扣着，搓揉不得。
　　“误会个屁！连名都叫不上来！”警察瞪了眼后排的隋变。隋变边上的警察年轻，窝在绿色军大衣里，打瞌睡。
　　“真认识，我们坐同一趟火车下来的！见她一个人，行李多，又没人接，想学雷锋送她回家！姑娘，对吧？”隋变没挨打，知道这事早晚能说清楚，并不怵，声音平稳，显示出良好的心理素质，并扭头深情地望着后排一直轻声哭泣、未曾说话的彭阿红，并得到了对方仇恨的回视！
　　彭阿红心里委屈，胳膊肘受了伤，赌气似的不做任何解释。
　　“认识个毛！认识人家不上车，还得你俩绑？”警察冷笑，“顶风做案，一会有你们好受！”
　　“别呀，警察同志，你也不可能说出小区门口卖包子的名字，你更不可能叫出快递员的名字，但他们都是好人，也都是你认识的人，对吗？”
　　见对方无法辩驳，隋变更来劲了，也是怕进去后冤枉挨揍，用讨好的口气补充道，“警察同志，我车票出站后随手丟了，但从福田到翠屏票价51块半，昨天傍晚五点42分开的车，福田当时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站台上卖货的烂了一只眼眶，我都记得清楚呀，不可能随口捏得出来是不？现在坏人本来就多，不能再寒了好人的心----呐！”
　　破旧的依维柯猛地颠了一下，隋变最后一个“呐”字变成破音，听着滑稽，像旧时口号的结束调，打瞌睡的年轻警察没憋住，笑出了声！为了弥补掩饰自己的“过失”，年轻警察如法炮制地也给隋变来了一下，并勒令对方收声！
　　隋变是收了声，可中年警察刚好找到说辞，也不怕影响同事休息，不吐不快：“好人？娘胎里出来时都是好人，坏人变坏前都是好人，临时见财见色起意的好人海了去了！尤其像你们这样的二赖子，你瞅瞅都什么打扮，大冷天剃个平头，还挂个金链子，黑社会呀！”说着又给赖子头上来了一下。
　　隋变瞄了眼年轻警察，屁股往外挪了挪，憋着嗓音，恳求：“警察同志，我能打个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