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命运变奏
作品名称:恋狱 作者:天河雪 发布时间:2018-01-09 15:37:52 字数:3772
关于我父亲在双山县的种种传言,一直令我十分尴尬。如果真如传言所说,我成什么了?!连私生子都不如。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父亲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一个堂堂北大的高材生,即使是最黑的黑五类子弟,也不至于悲惨到连个农村媳妇都娶不上,去偷别人家的女人吧。而且是大队支书,一千多口子人父母官的女人啊!我一直认为此种传言,纯系子虚乌有,为好事者凭空杜撰耳。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我的生身母亲到底是谁?在不在双山县?还是在大西北的什么地方?到底是真的死了,还是至今还活着?
然而,姑妈却至死也没有给我个交待,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不肯告诉我究竟哪个女人是我的亲娘。是谁十月怀胎把我弄到这个世界上又撒手不管。致使一个省城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活到已过而立,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却没有吃上她的几口奶水,就被人抱走,从此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成了一个事实上的野种。
打倒四人帮以后,我父亲的父亲不再被认为是被蒋介石派回来反攻大陆的,我父亲也不被认为是要和他的国民党反动派的老子接头,可能要策划爆炸天安门和中南海(当然也仅仅认为是一种可能而已,无数个可能性的之一种)。因为我父亲没有正式戴过任何黑五类的帽子,也就无反可平,也就不需平反昭雪。至于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因为一直不知是死是活,是逃到了台湾,还是被俘虏被镇压被判刑。所以也不存在平反不平反之事,反正我父亲已经调到省图书馆工作。职称定的是助理馆员,再有几年就可以升到馆员,就是相当于于讲师的中级职称了。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竟然一头栽进松花江滚滚的激流里,顺流而下,直奔大海,想要回归人类生命的发源地。我至今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失足落水,误陷激流,还是自投罗网,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十五六岁了,也应该知道家里的事了,他为什么就忍心不告诉我我的生母是谁。难道他也想一辈子都隐瞒此事,叫我永远做个没娘的孩子,还是怕我背负着一个野种的名声,一辈子不好作人?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一切的一切。
江凤英其人在柳毛河一带,也有极好的口碑。不光是说她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当大队支书媳妇的时候,从不仗势欺人,对村子里有难处的人家,总是尽其所能给予一些帮助。还说后来她父亲文革后得到平反,国家补偿了好几万块钱工资,她自己个儿没留下几个,都拿出来资助村里和乡里上不起学的孩子们念书了。江风英身边一直无儿无女,一次上山里拾柴火,在一个山洞子里发现了一个快要断气了的小女孩,赶紧用自己的衣大襟裹进怀里,抱回家来精心抚养。那女孩儿书念得特别好,从小学到中学,年年都是第一名。江风英就更是把全部心思都倾注在了那小女孩儿身上,让她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那小女孩儿也特别的争气,考大学那年,在全地区考了个第一名,果然就考进了北京大学。后来又考上了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上美国去留学,一直读到博士。张梦前死后,那闺女就把江凤英接到了美国,一到美国就被好多男人盯上了,从八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追求者如云,一个个死缠滥打,不依不饶。弄得江凤英一个人不敢出门。女儿就说;娘,你别怪别人,都怪你长得太迷人了,我的导师一见了你就说,呀,你们中国真是出美女的国度,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有魅力这么有独特气质的女人,我真是为她倾倒了。
可是江凤英却一个也不感冒,一个也不接受。每年都要往国内跑。有人就说,江凤英是回来找一个人呢,找她在中国的意中人呢。也有知道点内情的人说,她是受了什么人之托,在寻找那个大学生的儿子呢。
上文说过,关于江凤英这个养女的身世,有两种说法,其中的一个说法是,据说那小女孩子的生母,生下她的时候,才只有十五岁。是被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诱奸强奸后怀的孕。那男人是县革委会主任,原先是县委书记的小车司机,造反派红总司的总司令,曾被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亲切接见过,还跟伟大旗手亲切握过手,其人早已有了家室。儿子比小女孩子还大好几岁昵。那十五岁的小女孩子,是跑到大山沟里生下的小小女婴,生完就用自己的上衣,把小女婴包上,塞进一棵千年老槐树的树洞子里。也有人说不是强奸,是那小女孩子心甘情愿把身体送给那革委会主任的。因为那主任掌握着全县人民(当然也包括全县的大大小小官员)的生杀予夺大权,小女孩子为了救自己的父亲,甘愿用自己的处女之身换取父亲的人生安全。因为在那个年代,要想弄死一个人,只需给他扣上一个反对伟大领袖的帽子,反对伟大旗手江青的帽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或者是地富反坏右顽固分子亡我之心不死的帽子,等等等等,就可以宣判你的死刑,或者根本不用宣判,只需在任何场合狠狠批斗你,一直把你批斗至死。当然,完全不同于现今社会的娱乐至死。批斗至死之后,还可以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下辈子也不得翻身。
所以当她的父亲面临死亡面临死亡的威胁。而那位革委会主任,就是当地的最高法律,法律的太上皇,只要他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你的生死,决定你父亲的生死。这时候的小女孩,还能有别的选择吗?特别是那主任一对绿眼珠痴迷迷地盯住小女孩子刚刚鼓起来的小胸脯,一把拉住她一直在颤抖着的小手,把那一双稚嫩的小手,紧紧贴在他那肥都都鼓鼓的肚皮上,进而又把那只小手伸向他的下身,小女孩子怎么使劲也抽不回自己变得冰凉的小手。
那主任却一边声色俱厉又和风细雨地说着,你父亲的问题很严重,你父亲曾经亲口跟我说过,一二,九运动的那一年,他在北京,在北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就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后来说是奉上级的指示,向国民党写了自白书,才被放出来的。难道只写一张自白书,反动派就能放你吗?他肯定是出卖了不少革命同志,当了叛徒,才从狗洞子里爬出来的。如果我给他定个出卖革命战友罪大恶极的叛徒。再加上顽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广大革命群众广大革命造反派,一定会向他算总账,向他讨还血债,把他打翻在地,再蹭上一只脚。你知道那个刘少奇吧。他那么大的国家主席,只要给他定了个叛徒,他就是死路一条。你好好想想吧。你爸爸大不过国家主席吧,只要伟大领袖伟大族手一声令下,一切牛鬼蛇神,都要打翻在地。你再看看县委墙上的大标语,砸烂顽固走资派的狗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这时候,小女孩的心,禁不住猛烈地颤票起来,因为她知道这位革委会主任红总司的红司令,因为是她父亲以前的小车司机,对他们家的事情,比她知道得还多。她曾亲眼看见,就是在这位革委主任的指挥下,跟随过毛主席长征的县长王叔叔,因为坚决不承认他曾背地里骂过江青是骚货,不承认他说过彭德怀比毛主席还会打仗。被他一声号令,众造反派一拥而上,抡动起几十条皮带铁扣,雨点般落到王叔叔的头上和身上,只一会工夫,王叔叔就一动不能动了,再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而那些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胸脯子上别着毛主席金光闪闪红像章的革命造反派们,却说王叔叔是装死,又狠狠地踢了他好几脚,才高唱着红色革命歌曲扬长而去。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条,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谁要是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就滚他妈的蛋!
一直等到那激昂慷慨的红色革命歌声,远远消失在翠云河对岸,王叔叔家里的人,才敢跑过来,把王叔叔抬回家里,可是王叔叔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他依然大瞪着血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瞪视着湛蓝湛蓝一尘不染的天空,始终不肯闭上他的眼睛。
小女孩不敢再想下去,她似乎看见了每天都要被拉到广场上挨批斗的父亲,噗嗵一下被打倒在地上,满脸血污,再也没能爬起来……
我的父亲林卓,在文革中,在柳毛河乡的批斗会上,也这样被打倒过,被踏上一只脚。要不是那个支书媳妇的江凤英,冒着风险把他背回村里,他也许早就没命了。所以,我父亲把她当成救命恩人,也就理所当然了。所以,她和我父亲的关系,也就非同寻常了。只是那个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个黑人,没有正式身分,上不了户口,因为我父亲从来没结过婚,显然那个生下了我的女人,也没有合法作母亲的身分,所以,我就一直报不了户口本,据说是江凤英,亲自跑到省城,找公安局的一名革委会副主任,是张梦前表弟的一个舅舅,经过几番周折,才报上了我的户口本。才使得我能终于上了小学,又上了中学,后来才能又考上大学。倘若那个时候我因为没有户口而上不了中学,以后也上了大学。也不会有我后来的一切。所以,江凤英对于我们家,特别对于我,是有着那样一种极其特殊的神秘关系。以至于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我一下子傻掉了。
然而,那个时候,不管是在省城里时候,还是后来到了双山县,我都一直怀疑那个叫江凤英的女人,那个救过我父亲又帮我报了户口的女人,一定和我父亲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特殊的神秘关系。所以,我曾经几次都想一个人跑到柳毛河去,看看这个江凤英,看看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和我父亲到底是一种什么的神秘关系,她究竟是不是我的生母,或许也能从她那里了解到我父亲和我生母的一些情况。可是我却一直犹犹豫豫地没有成行。一是因为我不知道江凤英什么时候从美国回到柳毛河,去了能不能碰上江凤英。二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果真见了这位江凤英,站在她的面前,我该怎么称呼她?该怎么跟她说话?她会对我怎么样?会不会弄出些意外来?假如一旦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该如何应对?我老觉得自己在思想上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怕真地发生了什么不测,我真地招架不了。所以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暂缓此行。还是等我把自己的思想情绪调整好了再说吧,